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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就像太阳下的泥巴,我心想。我脑子里就是这种玩意儿:暖烘烘的泥巴。

  “你没事吧,艾格尼丝?”埃斯蒂嬷嬷清理完我的手指后问道。我说没事。

  “我亲爱的,那你为什么哭了呢?”我好像是哭了:眼泪流了出来,从我那潮湿又泥泞的脑子里流出来,不管我怎么克制都没用。

  “因为受伤了!”我说着,抽噎起来。她没有问是什么伤,但显然明白不是因为手被针扎了。她把我揽在怀里,轻轻地使了使劲。

  “很多事都很伤人,”她说,“但我们必须试着开心起来。上帝赞许快乐。他希望我们能去欣赏这世上美好的东西。”我们听嬷嬷们讲过很多上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尤其是维达拉嬷嬷,她好像和上帝很熟。有一次,舒拉蜜说她打算问问维达拉嬷嬷,上帝喜欢什么样的早餐,把一些胆小的女生吓得要死,其实她根本没去问。

  我想知道上帝对妈妈们有何想法,不管是不是亲生的妈妈。但我知道没必要去问埃斯蒂嬷嬷我的亲生母亲是谁、塔比莎是怎样选中我的,甚至是我那时候几岁。关于我们的父母,学校里的嬷嬷们一向避而不谈。

  那天我回到家,就去厨房追着泽拉问,她正在做饼干。我把舒拉蜜午餐时跟我说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你的朋友真是个大嘴巴,”她如此回答,“她该常常闭嘴。”从她嘴里冒出这样苛刻的话是很不寻常的。

  “可是,这是真的吗?”我问道,仍然揣着一丝希望,但愿她能全盘否认那种说法。

  她叹了口气。“你愿意帮我做饼干吗?”

  但我已经长大了,用小礼物那一套已经不能摆平我了。“快告诉我呀,”我说,“求你了。”

  “好吧,”她说,“根据你的新妈妈所言,是的。那件事是真的。至少七八分是真的。”

  “所以,塔比莎不是我妈妈。”我说着,强忍涌上的眼泪,保持语气平稳。

  “这取决于你怎样定义‘妈妈’,”泽拉说,“是把你生下来的人,还是最爱你的人?”

  “我不知道,”我说,“也许是最爱你的那个人?”

  “那样的话,塔比莎就是你妈妈。”泽拉说着,把做饼干的面糊分成小块。“我们当马大的也算是你妈妈,因为我们也都爱你。虽然在你看来也许并不总是这样。”她用薄饼锅铲把圆形的面糊一个一个挪到烤盘上。“我们打心眼里都是为了你好。”

  这话让我有点不相信她了,因为维达拉嬷嬷说过类似的话,通常是在体罚之前,说那是为了我们好。她喜欢用枝条抽打我们,打在不会露出来的腿上,有时还会高一点,迫使我们弯下腰,把裙子撩起来。有时候她会当着全班人的面打一个女生。“她怎么样了?”我问,“我的另一个妈妈?跑过森林的那个?在他们带走我之后?”

  “我真的不知道。”泽拉说道,她没有看我,把装好面糊的托盘滑进预热过的烤炉。我想问她烤好时能不能先给我一块——我最爱刚刚烤好的热饼干——但在这么严肃的谈话中提出这种请求似乎太幼稚了。

  “他们朝她开枪了吗?他们把她杀了吗?”

  “哦,不,”泽拉说,“他们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

  “因为她可以生孩子。她生了你,不是吗?那就是她有生育力的证据。他们决不会杀掉一个有这种价值的女人,除非他们真的没办法。”她停顿一下,好让我领会这些话。“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看她能不能……红色感化中心的嬷嬷们会跟她一起祈祷;她们会先和她谈,看看有没有可能改变她对一些事情的想法。”

  学校里有过关于红色感化中心的谣传,但都说得很含糊: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的真实情况。不过,光是被一大群嬷嬷围着祷告就够吓人的了。不是所有嬷嬷都像埃斯蒂嬷嬷那样和蔼可亲。“如果她们没办法让她改变想法呢?”我问,“她们会杀了她吗?她死了吗?”

  “哦,我敢肯定,她们让她改主意了,”泽拉说,“她们擅长此道。她们能改变她们——从心到脑。”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我问,“我妈妈——真正的——另一个?”我想知道那个妈妈还记得我吗。她肯定记得我。她肯定很爱我,否则也不会在逃跑的时候拼着命带上我。

  “这个嘛,亲爱的,我们都不知道,”泽拉说,“一旦她们变成使女,就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了,再穿上那种制服,你根本看不清她们的脸。她们全都一模一样。”

  “她是个使女?”我问。那就是说,舒拉蜜说的是真的。“我妈妈?”

  “那就是她们在感化中心干的事,”泽拉说,“她们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把她们改造成使女。只要是她们能想到的办法。好了,要不要来块好吃的热饼干?我手头没黄油了,但是可以为你抹点蜂蜜。”

  我谢过她。我吃了一块饼干。我妈妈是个使女。这就是舒拉蜜硬说她是个荡妇的原因。众所周知,使女们在很久以前就是荡妇。现在仍是,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

  从那以后,我们家新来的使女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刚来的那会儿,我照大人们的吩咐完全忽视她——罗莎说,这才是对她们最体贴的做法,因为她要么生个孩子,然后调去别处;要么生不出孩子,还是要调去别处,总之她不会在我们家长住。所以,形成情感上的牵绊对她们反而不好,尤其是和家里的年轻人,因为她们最终只能放手,想想吧,那会让她们多难受。

  所以,当一身红裙的奥芙凯尔静悄悄地走进厨房拿上购物篮再出门采购时,我以前总是避开她,假装没看到她。使女们每天都要成双结对地出去采购;你可以在人行道上看到她们。不会有人骚扰她们,不会有人和她们讲话,也不会有人触碰她们,因为她们——从某种角度说——是不可触碰的。

  但现在我一有机会就用眼角的余光去注视奥芙凯尔。她有一张苍白的鹅蛋脸,没有表情,俨如一枚藏在手套里的拇指指纹。我自己就知道怎样摆出空茫的表情,所以我不相信她内心真的没有波澜。她曾有过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曾是荡妇,那时候她是什么样的?荡妇和不止一个男人有关系。她和多少男人有过关系?和男人有关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男人们?她曾放任身体的某些部位从衣服下面暴露出来吗?她会像男人一样穿长裤吗?那太不圣洁了,简直难以想象!但如果她真的穿长裤,胆子可真够大的呀!她肯定和现在有着天差地别。那时候,她肯定更有活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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