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特伍德 > 证言 | 上页 下页
一八


  蓬勃生长的身体不是唯一让我忧虑的事,我在学校里的地位也明显变低了。别人不再顺从我、取悦我了。我一走近,女生们就会中断交谈,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有些人甚至会转身背对我。贝卡没有那样做——她还是想方设法坐在我旁边——但她只往前看,不再偷偷地在课桌下把手凑过来捏住我的手。

  舒拉蜜依然声称是我的朋友,我确定那多半是因为她在别的女生群里不受欢迎,但现在反过来了,是她好心做我的朋友。虽然我一时间还没明白风向为什么变了,但这一切让我很受伤。

  别人倒是都很明白。风言风语,口耳相传——从我的继母宝拉那儿开始,经由我们家无所不知的马大,在出门办事相遇时传给别人家的马大,再传到别人家的夫人耳朵里,再传到她们的女儿们、也就是我的校友们的耳朵里。

  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其一,我已经失宠了,有权有势的爸爸不喜欢我了。我妈妈塔比莎曾是我的保护人;但现在她不在了,继母见不得我好。她在家里无视我的存在,要不然就训斥我——把那个捡起来!别一

  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尽量避开她,但就算我关着门也像是对她的公开侮辱。她好像知道躲在门内的我满脑子恶毒的想法。

  然而,我的掉价远不只是因为失去了爸爸的宠爱。还有一件事在风传中,对我特别有害。

  只要有秘密可以八卦——尤其是耸人听闻的那种——舒拉蜜就最喜欢当传声筒。

  “猜猜我发现了什么?”有一天午餐时她问道,我们正吃着三明治。那天中午阳光明媚,我们可以在学校草坪上野餐。户外区域的四周有很高的围墙,墙上有铁丝网,门口有两个天使军士,大门总是关着的,除非有嬷嬷们的汽车进出,所以我们在户外很安全。

  “什么事?”我说。我们学校的三明治夹的是人造混合芝士,因为去打仗的士兵更需要真芝士。阳光很暖和,草地很柔软,那天出门时我没让宝拉看到我,所以这一刻我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足。

  “你妈不是你亲妈,”舒拉蜜说,“他们把你从亲妈那儿带走了,因为她是个荡妇。但你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我的胃抽紧了,把嘴里的三明治吐到了草地上。“那不是真的!”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冷静,”舒拉蜜说,“我说了,那不是你的错。”

  “我不相信你。”我说。

  舒拉蜜露出又怜悯又窃喜的微笑。“是真的。我们家的马大从你们家的马大那儿听说了来龙去脉,她是听你的后妈说的。这种事,夫人们都很了解——有些夫人就是那样得到自己的孩子的。不过,我不是的,我是正经生下来的。”

  那一刻,我真的恨死她了。“那我的亲妈在哪里?”我追问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其实我想说:你真的、真的太坏了。这时我恍然大悟:她肯定背叛了我,在告诉我之前,她已经告诉别的女生了。所以她们才变得那么冷冰冰的,因为我带上了污点。

  “我不知道,也许她已经死了,”舒拉蜜说,“她想把你偷偷带出基列,当时正要跑过一片森林,想带着你过边境。但他们追上了她,救出了你。你多幸运呀!”

  “他们是谁?”我有气无力地问道。跟我讲这件事时,舒拉蜜一直在嚼三明治。我盯着她的嘴巴,我的厄运就是从那儿冒出来的。她的齿缝里有橙味假芝士。

  “他们呀,你懂的。天使军和眼目的人。他们救下你,把你给了塔比莎,因为她没法生孩子。他们帮了你大忙。你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家,比跟着那个荡妇强多了。”

  我觉得自己相信了这种说法,浑身上下慢慢麻木。塔比莎讲的故事里提到拯救我、从邪恶的女巫那儿逃跑——有一部分是真的。但我一直牵住的手不是塔比莎的,而是我亲生母亲的手——真正的妈妈,荡妇。追我们的也不是巫婆,而是男人。他们可能有枪,因为那些人总是带着枪。

  但塔比莎确实选中了我。在所有那些从亲生父母身边被带走的孩子里面,她选中了我。她选了我,也珍爱我。她爱我。这部分是真的。

  但现在我没有妈妈了,因为我的亲生母亲在哪里?我也没有爸爸了——凯尔大主教不比月亮上的人和我更亲近。他只是在容忍我,因为我是塔比莎的重大计划,她的玩物,她的宠物。

  怪不得宝拉和凯尔大主教想要个使女:他们想有一个真正的孩子,而不是我这样的。我是无名之辈的后代。

  舒拉蜜还在吃,心满意足地观望她讲出来的消息渗入我心。“我会挺你的,”她用她最伪善、最不诚挚的声音说道,“你的灵魂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埃斯蒂嬷嬷说,所有人的灵魂在天堂里都是平等的。”

  只是在天堂里而已,我心想。这儿又不是天堂。这是蛇梯棋的棋盘,虽然我曾顺着搭在生命树上的梯子爬到了高处,但现在滑落了,遇到了蛇。看到我坠落让多少人高兴啊!怪不得舒拉蜜忍不住散播这么歹毒、却大快人心的消息。我已经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笑了:荡妇,荡妇,荡妇的女儿。

  维达拉嬷嬷和埃斯蒂嬷嬷肯定也知道。这种秘密,嬷嬷们都知道。她们就是这样拥有了权力,这是马大们说的:靠掌握机密。

  丽迪亚嬷嬷——穿着难看的棕色制服、皱眉微笑的照片挂在我们教室后墙上的金色相框里——肯定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因为她的权力最大。丽迪亚嬷嬷会如何评价我的困境?她会帮我吗?她能理解我的不幸,从而拯救我吗?可是,丽迪亚嬷嬷是真实存在的人吗?我从没见过她。也许她就像上帝——既是真实的,又是不真实的。如果我在夜里对着丽迪亚嬷嬷祈祷,而非上帝,那又会怎样?

  那星期的后几天,我确实这么做了。但这实在难以想象——对着一个女人祈祷——所以我就打住了。

  16

  我像梦游似的度过了那个可怕的下午。我们在给嬷嬷们做一套点绣手帕,要绣上和她们的名字相配的花卉——紫雏菊是伊丽莎白嬷嬷的,风信子是海伦娜嬷嬷的,紫罗兰是维达拉嬷嬷的。我正在绣丽迪亚嬷嬷的丁香花,绣到一半,针扎到手指了,我却没发觉,直到舒拉蜜说:“你的点绣上有血。”加布里埃拉——她骨瘦如柴、油嘴滑舌,因为她爸爸刚被晋升为家里有三个马大的官位,现在的她和我以前一样受欢迎——轻轻说道:“大概她的月经终于来了,从手指头上出来的。”大家都笑起来,因为大多数人都来例假了,甚至贝卡都有了。维达拉嬷嬷听到了笑声,从她面前的书本上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说:“别再闹了。”

  埃斯蒂嬷嬷把我带去洗手间,冲掉了我手上的血迹,她还在我的手指上贴了创可贴,但点绣手帕必须浸在冷水里,我们已经学过了:染血的布就要这样清洗,尤其是白布。维达拉嬷嬷说,清洗血迹是我们日后成为夫人时必须要懂的事,监管马大并确保她们做得对,那将成为我们的职责。总能保持乐观的埃斯蒂嬷嬷说,女人照料他人的职责之一就是清除血迹之类的体液和其它出自人体的物质,尤其是孩子和老人的。这是女人的一种天赋,是女人特有的大脑所决定的,和男人坚实、专注的大脑不同,女人的大脑柔弱、潮湿、温暖、封闭,就像……像什么?她没把这句话说完。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