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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31

  过了几天,来了个医生。他的名字叫里德,是个年纪大的绅士,至少看上去年纪挺大。但是医生的年龄很难说准,因为他们表情严肃,用他们装刀具的皮包带着各种病到处走,所以他们会过早衰老。他们就像乌鸦,你如果看见两三个医生在一起,就会知道很快要死人了,因为他们在讨论这事。乌鸦讨论的是先扒开,先吃掉哪块儿,医生也一样。

  我说的不是你,先生,因为你没有皮包和刀具。

  *

  我看到医生坐着单马拉的马车从车道开过来时,感到心跳得很疼。我感到快晕倒了,但没晕倒。因为只有我一人在楼下,很可能要提供所有可能需要的东西。南希躺在楼上,是帮不上忙的。

  前一天,我帮她试她正在做的裙子的尺寸。我嘴里含满了大头针,跪在地上一个小时,她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观察自己。她说自己变得太胖了,我说长些肉是好事,皮包骨头没什么好的。现在年轻女子为了赶时髦,叫自己挨饿,变得病怏怏的。她们的胸衣扣得太紧,所以一见人就晕倒。玛丽·惠特尼过去常说,哪个男人也不想要个骷髅;他们要的是抱住的人,前后都要有肉,屁股越大越好。但我没把这话说给南希听。她正在做的裙子是用淡奶油色的美国花布做的,图案是小花枝和花蕾,腰部有个紧身的束腰,裙子上有三层荷叶边。我告诉她这裙子很好看。南希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皱起眉来,说她的腰也宽多了。如果继续下去,她就会需要一副新的紧身胸衣,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肥胖的卖鱼妇了。

  我硬忍着没告诉她,只要她少吃点黄油就不会长那么胖了。早饭前她可以吃掉半条面包,上面涂的黄油厚得就像柏油,上面还抹上梅子果酱。前一天,我还看见她在储藏室吃了一条火腿上割下的纯猪油。

  她要我帮她把胸衣再扣紧点,然后再试腰,但在我帮她扣时,她说她感到不舒服。她吃那么多,怨不得不舒服,不过我还认为是胸衣太紧了。但今天早上她还有阵发晕,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说的。不过,这是在没吃一点东西,没扣紧胸衣的情况下发生的。所以我就弄不清出了什么事,心想或许医生就是南希叫来的。

  看到医生来时,我在院子里,正在用水泵打水洗衣物。天气非常好,空气很清爽,太阳光又热又强烈,正是一个晒衣物的好天。医生把马绳系在栅栏上,金尼尔先生跑出来迎接那医生,然后两人一道从前门走进房子。我继续洗衣物,很快就把洗出的东西挂在绳子上。这些都是白色的东西,有衬衫、睡衣、衬裙,等等,但没有床单。这会儿我脑子里一直在想那医生在和金尼尔先生干什么。

  他们俩走进了金尼尔先生的小办公室,把门关上。我考虑了一会儿,就悄悄地到旁边的图书室去掸书上的灰尘,但除了低声的说话声之外,办公室里发生的事什么也听不见。

  我开始想象各种可能的事。比如,金尼尔先生咳血了,喘不过气来,我变得越来越为他担心。所以,当我听到办公室的门把响时,赶快拿着抹布穿过餐厅来到前客厅,因为坏消息还是早些听到为好。金尼尔先生把里德医生送到前厅。医生说他肯定他们会在今后的很多年里继续享受金尼尔先生的友谊,并说金尼尔先生看的医学杂志太多,所以开始胡猜乱想。他的身体没有大毛病,只要饮食健康,起居规律就行,但是为了保护肝,他应该节制饮酒。这番话让我放心了,但我想这也可能是医生对快死的病人说的话,是为了让他不要担心。

  我小心地从前客厅旁边的窗户向外看。里德医生走到自己的马车旁,我再一看南希在那儿。她用披肩紧紧地裹住自己,头发放下一半,在和医生说话。她一定是悄悄下楼的(我都没听见她下来),这说明她也不想让金尼尔先生听见。我想她可能是要发现金尼尔先生有什么毛病,但我后来又想她也可能想问问医生自己突然生的病。

  里德医生走了,南希来到房子后面。我听见金尼尔先生在图书室里叫她,但因为她还在外面,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干什么,所以我就自己进去见金尼尔先生。金尼尔先生看上去并不比通常脸色差,正在读本《柳叶刀》医学杂志,他的书架上有一大堆这样的杂志。我打扫这间房子时有时也翻翻,但里面的大多数东西我都不明白,只有那些关于身体功能的内容我才明白,但我认为不该把那些内容印出来,尽管在书里这些功能都有了不同平常的名称。

  噢,格蕾丝,金尼尔先生说,你的女主人呢?

  我说,她不舒服,躺在楼上,但如果他要什么,我可以送来。他说,如果不太麻烦的话,他想要点咖啡。我说不麻烦,不过可能要一些时间,因为要把炉子再生起来。他说等烧好了要我送给他;他像通常一样谢了我。

  我穿过院子来到夏天厨房。南希在那儿,坐在桌子旁,看上去又累又伤心,脸色苍白。我说我希望她感觉好些,她说她是感到好些了。然后她见我在重生快灭的火,便问我在干什么。我说金尼尔先生要我给他做些咖啡送去。

  但总是我给他送咖啡的,南希说。为什么他叫你呢?

  我说,肯定是因为她当时不在。我只是在帮她做点事,我说,因为我知道她病了。

  我送咖啡进去,她说。格蕾丝,今天下午我想要你擦这地板。这儿已很脏,我已住够了猪圈。

  我不认为地板脏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但她惩罚我是因为我自己走进了金尼尔先生的办公室。这是很不公平的,因为我不过是在帮她。

  *

  尽管天一开始还很晴朗,但到了中午就变得很闷人,咄咄逼人。四处一点风也没有,空气很潮湿,天上布满了沉闷的黄灰色的云。但云层后面有光亮,像是烧热了的金属,给人一种难以预料的不祥之兆。这种天气常常使人呼吸困难。但是,下午过了一半时,如果一切正常我就会坐在外面做些针线,呼吸些新鲜空气,同时歇歇脚,因为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站着。可是,今天我却是跪在地上,擦洗夏天厨房的石头地板。这地板确实需要打扫了,但我倒希望天气能凉快些。那天热得能煎鸡蛋,我出的汗就像鸭子身上流下的水,请原谅我这样打比方,先生。因为嗡嗡叫的苍蝇比哪天都多,我很担心储藏室肉柜子里的肉。如果我是南希,绝对不会在这样的热天买这么大块肉。我肯定这肉要变坏,扔掉,那很可惜。应该把肉放在地窖里。那儿要凉快些。但我知道我对她说也没用,只能自找倒霉。

  地板脏得像马厩,真不知道上次是什么时候打扫的。当然我先扫了一遍,然后我就好好地洗刷地板。我跪在地上,但因为地板太硬,我在每个膝盖下垫了块旧布。我鞋袜都脱了,因为要把地板洗干净,一定要这样。我的袖子卷过胳膊肘,裙子和衬裙都从身后掖在围裙腰带下面。先生,任何擦洗过地板的人都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不弄脏你的长袜和衣服。我用一个很好的鬃刷刷地,然后用旧布擦干净。我从墙角后退着向门口擦,因为在做这样的活时,先生,你不能擦到后来把自己擦到角落里出不去。

  我听见有人从后面走进来。我把门开着是想让风把地板吹干。我想一定是麦克德莫特。

  你那脏靴子可不要在我的干净地板上踩,我对他说,继续擦着地板。

  他没说话,也没走开。他还站在门口,我突然想起他是在看我的光脚和踝部。尽管我的脚很脏,我擦地板时臀部一前一后地动,先生请原谅我这样说,就像是狗在摇动屁股。

  你没别的事干了,是不是?我对他说。拿了工钱不是让你在那儿站着傻看。我回过头朝后一看,根本不是麦克德莫特,而是金尼尔先生本人。他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似乎感到这很可笑。我急忙站起来,用一只手把裙子拽下,另一只手拿着刷子,脏水流到我的裙子上。

  啊,对不起,先生,我说。但我想他干吗不能堂堂正正地告诉我他是谁呢?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就是猫也可以看皇后一眼。正在这时,南希从门口走进来,脸白得像石灰,腮帮子一圈发绿,但眼睛却像针一样尖。

  怎么回事?你在这干什么?她对着我说,实际上是说的他。

  擦地板啊,夫人,我说,是你命令我擦的。她认为我在干什么,我想,在跳舞?

  你还回嘴,南希说,我受够了你的无礼。可我并不是无礼,只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金尼尔先生好像道歉似的说(可他没干什么啊),我只是想再要杯咖啡。

  我来烧,南希说。格蕾丝,你可以走了。

  我上哪儿去?夫人?我问。地板只擦了一半。

  只要不在这儿,随便上哪儿,南希说。她对我很生气。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你的头发别上去,她又说。你看上去像是街头的邋遢女人。

  金尼尔先生说,我在图书室里,说完就离开了。

  南希拨着炉子里的火就像是用匕首在捅火。闭上你的嘴巴,她对我说,嘴张着会进苍蝇。如果你知道好歹的话,今后会一直把嘴闭着的。

  我想用擦地的刷子砸她,并把桶和脏水都向她甩过去。我想象着她站在那儿,像淹死的人一样头发顺着脸滴水的情景。

  但就在这时,我一下明白了她得了什么病。这我过去见得够多了。在奇怪的时间吃奇怪的食物,呕吐,嘴边一圈绿色。她就像葡萄干泡在热水里一样越长越胖,而且她脾气古怪,容易发火。她怀孕了。她遇上麻烦了。

  我站在那儿盯住她看,好像有人照我肚子上踢了一脚。噢,这不可能,不可能,我想。我感到心跳得像锤子敲一样重。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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