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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那天晚上金尼尔先生在家,他和南希在餐厅里吃晚饭,是我送进去的。我看了下他的脸,希望能发现他是否知道南希的情况:可我发现他还不知道。我不知道一旦他发现了会怎么办。一脚把她踢下壕沟,还是与她结婚。我对这也猜不准,但感到无论是哪种结局都不合适。我不希望南希受伤害,也不想叫她被抛弃,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女,受过路的流氓欺负。但是,如果她最终能成为体面而富有的、手指上戴着戒指的、有教养的妇人,这也是不公平、不公正的。那样是绝对不对的。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玛丽·惠特尼身上,把她整死了。为什么犯了同样的罪一个能如愿以偿,而另一个却要受罚呢?

  等他们进了客厅,我像往常一样把桌上的东西清理干净。这时天热得像火炉,尽管太阳还没下山,乌云已遮住阳光。屋里静得像坟墓,外面一丝风也没有,但是天边隐约出现热闪电,也可听见闷雷轰鸣。在这样的天气里,你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就像是在捉迷藏,你在等人来找你,但又不知道这人是谁。我点着一根蜡烛,好不摸黑吃晚饭。我和麦克德莫特一道吃的晚饭,吃的是冷的烤牛肉,因为天太热我不能再烧热的吃了。我们在冬天厨房吃饭,喝了些啤酒,还吃了些仍旧挺新鲜的面包,夹上一两片奶酪。然后我把晚饭的餐具洗干净,擦干放好。

  麦克德莫特在擦鞋。他吃晚饭时闷闷不乐,说我们干吗不能吃烧好的饭,像那两人那样吃牛排和新豌豆。我说新豌豆不是长在树上的,长出的只够两人吃,他应该知道谁该先吃。再说我是金尼尔先生的仆人,不是他的仆人。他说,如果我是他的仆人,我可待不下去。我是个脾气坏的巫婆,对付我的唯一办法是用皮带头抽。我说,恶语不能伤人。

  我可以听见南希在客厅里说话的声音,我知道她是在大声读书。她喜欢这样做,因为她认为这样才高雅。但她又常假装是金尼尔先生要她这么做。尽管蛾子会飞进去,他们还是让客厅的窗户开着,所以我才能听见南希的声音。

  我又点着一根蜡烛,告诉麦克德莫特我去睡觉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拿起自己的蜡烛走了。他走后,我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朝里看。球形灯的灯光从半开着的客厅门里射出,照在走廊的地板上,从门厅里也能听见南希的声音。

  我把蜡烛放在厨房桌上,悄悄地走进走廊,靠着墙站着。我想听她讲的故事。她读的是《湖上夫人》,我和玛丽·惠特尼过去读过,我想起来就感到伤心。南希读得很不错,但有些慢,有时有的词一下读不出来。

  那可怜的疯女人刚被子弹误中,死前正在吟诵诗句。我认为这段很悲伤,可金尼尔先生不同意。我听他说,很奇怪,没人在苏格兰这样浪漫的地方碰见这些疯女人。这些女人总是被箭或子弹误伤,这样的好处在于能终止她们的哭嚎和痛苦。要不,她们总是跳海自尽,那么多人跳下去,海里一定会很快堆满她们的尸体,对行船构成严重危险。南希说他缺少感情。金尼尔先生说他不是那回事。但是,众所周知,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在书里写了这么多尸首是为了满足有教养的女士,因为这些女士非得看到血,什么也比不上血泊里的尸首那样让她们高兴。

  南希欢乐地告诉他别说话,规矩点,要不她要罚他,不再念了,而要弹钢琴。金尼尔先生笑着说,什么形式的折磨他都可忍受,就是不能听她弹钢琴。这时,只听见轻轻一巴掌,接着就是衣服摩擦的声音。我猜测她一定坐在他膝盖上。有一阵没人说话。然后,金尼尔先生问南希是不是猫把她的舌头叼走了,她干吗这么沉默。

  我向前凑去,因为我想她一定要告诉他她身体的情况了,这样我就知道下文是什么了。可是她没说,却说她是在为仆人的事担心。

  哪个仆人,金尼尔先生想要知道;南希说两个人都一样。金尼尔先生笑着说,当然这房子里有三个仆人,而不是两个,因为她本人也是仆人。南希说,谢谢他提醒她这一点,她现在一定要离开他,因为她厨房里还有事要做。然后又听到衣服摩擦和挣扎的声音,她好像想站起来。金尼尔先生笑得更厉害了,对她说她应该就这样待着不动,这是她的雇主的命令。南希很尖刻地说,她猜想她受雇就是为了干这个。然后他安慰她,又问她说,仆人的什么事让她担心。该干的事都做完了就行了,他说,只要他的靴子是干净的,他就不在乎是谁擦的,因为他工钱付得好,就希望能得到好价值。

  是的,南希说,活倒是都干了。但是,麦克德莫特能干完活只是因为她拿着鞭子盯着他。她骂他懒时,他很无礼,她已向他下了解雇通知。金尼尔先生说他是个忧郁不乐的恶棍,他从来没喜欢过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格蕾丝怎样呢?我伸长耳朵,想更清楚地听南希说什么。

  她说我利落,干活快,但是我最近变得很爱争吵,她在考虑给我下解雇通知。我听到这里,脸变得滚烫。然后,她说我身上有毛病使她感到不安。因为她好几次听见我大声地自语,不知我神经是否完全正常。

  金尼尔先生笑了,他说那不算什么,他自己就常常自言自语,因为他自认为是最健谈的人。毫无疑问,我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有种自然的高雅神态,纯希腊式的侧面轮廓。如果他给我穿上适当的衣服,叫我把头抬高,嘴闭紧,我到哪儿都会被看作是有教养的女士。

  南希说她希望他不要当我面说这些恭维的话,要不我就会头脑发热,感到了不起,这对我没好处。然后,她说他从来没对她有这么高的评价,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接着又是一片沉默和衣服摩擦的声音。然后,金尼尔先生说该上床了。我就赶快跑回厨房,坐在桌子旁,因为我绝不能让南希发现我在偷听。

  但他们上去后,我又回去听了。我听见金尼尔先生说,我知道你躲起来了,快出来,你这个坏姑娘,照我说的去做,要不我要来抓你。抓住了我可……

  然后听见南希的笑声,接着听见一小声尖叫。

  *

  雷声越来越近了。我从来不喜欢雷暴雨,那天也不例外。我睡觉时把百叶窗关得严严的,这样雷就打不进来了。尽管天很热,我还是用被子把头蒙上,我想我肯定睡不着。可我睡着了,但在一团漆黑中被轰隆一声吵醒了,好像世界的末日来临了。暴风雨在猛刮猛下,声音听起来像打鼓,吼叫。我被吓得不行,缩在床上祈祷风暴赶快过去,闪电从百叶窗的缝里射进来时我把眼睛闭上不敢看。暴雨下得很猛,房子在狂风中就像是在磨牙,我感到下一分钟我们就会像海上的船一样被劈成两半,沉到泥土中去。然后,我听见耳边有人说“不会那样的”。我一定是被吓得精神失常了,因为在那以后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

  然后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四处很静,我穿着睡裙下了床,打开我睡房的门,光着脚穿过冬天厨房,走到院子里。乌云被吹散了,月亮很亮,树上的叶子看上去像银子做的羽毛。空气凉爽了些,有点像天鹅绒的感觉,蟋蟀在唧唧鸣叫。我可以闻到花园里的湿味,也可闻到鸡窝里那刺鼻的味儿。我还可以听见查利从马厩里发出的低声马嘶,这说明它知道有人来了。我站在水泵旁,好像动不了似的。

  然后,有两只胳膊从后面偷偷抱住我,开始抚摸我。那是男人的胳膊;我还可以感到同一个男人的嘴热烈地吻我的脖子和面颊,他的身子紧贴着我的后背。但就像是孩子们玩的摸瞎子游戏,我弄不清这是谁,也无法转身看。我闻到路上尘土和皮革的味道,心想可能是小贩杰里迈亚。可是一会儿那味又像是马粪味,所以我想是麦克德莫特。但我起不来,不能把他推开。可味道又变了,变成烟草的味儿,闻起来也像金尼尔先生的高级剃须肥皂的味儿。我一点也不吃惊,因为我一直预料到他会这样做。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一直在用嘴吻我的脖子,我可以感到他的呼吸在吹动我的头发。可是后来我感到不是刚才想的那三个男人,而是另一个人,这人我很熟悉,像是童年就很熟悉的人,但后来忘了。他这样待我已不是第一次了。我感到一阵温暖和怠倦偷偷向我袭来,要我服从,投降,因为服从比反抗容易得多。

  但是,这时我听见一匹马在嘶叫,可我发现那马不是查利,也不是粮仓里的小马驹,而是另外一匹马。我感到很害怕,浑身吓得冰凉,站在那儿像是被吓瘫痪了。我知道那马不是寻常的马,而是要到最后审判日才派来的白马,骑这马的是死神。是死神站在我身后,把胳膊像铁箍一样紧紧地抱住我,并用他那没有嘴唇的嘴吻我的脖子,好像是爱上了我。可是除去害怕,我还感到一种奇怪的向往。

  这时太阳出来了,但不是像我们醒着时那样一点一点地向上升,先生,而是一下就像一团白光一样出来了。如果是声音,那声音就像是许多小号同时吹。抱着我的胳膊也消失了。亮光照花了我的眼睛。我抬头看时,发现房子旁和果园里的树上有很多鸟,像冰一样白的大鸟。这是不祥之兆,因为它们像是蹲在那儿准备跳起来袭击。这样看来,它们就像一群乌鸦,只是颜色是白的。但等我眼睛不再发花,才发现那些根本不是鸟。它们有人的模样,其实是天使,像《圣经》里说的那样,身穿用血洗过的白袍子。他们立在金尼尔先生的房子上,默默地对住在房子里的人作审判。这时我看到他们都没有头。

  然后,我就在梦中被吓得失去了知觉。我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在自己的睡房里,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拉到耳朵边。我起来后(因为这时已是清晨),发现自己睡裙的边是湿的,脚上有泥土和草的印子。我想我一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外面走了一圈。这样的事过去发生过一次,那是在玛丽·惠特尼死去的那天。我的心沉了下来。

  我像往常一样穿衣服,发誓要对做的梦保密,要不,在那个房子里我还能信任谁?如果我把它当作警告告诉别人,只会招来笑话。但当我到外面水泵去打第一桶水时,才看到我昨天洗的全部衣物被夜间的风暴刮到树上去了。我忘了把它们收进来;把这事整个忘了对我来说是极为反常的,特别是一绳子白衣物,我花了很大劲才洗干净上面的污渍,这对我来说又是一大不祥之兆。被卡在树上的睡裙和衬衣确实像没脑袋的天使,所以似乎我们自己的衣物在对我们作审判。

  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认为这房子里有厄运,里面有人注定要死。如果杰里迈亚这时来,我一定会冒险跟他一起走。确实,我想去追他,要真去了就好了;可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乔丹医生急促地记着,好像他的手已跟不上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兴奋。想到能让别人的生活愉快,我心里感到很高兴。我暗自想,不知道他要这些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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