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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15

  幸好我们的船不再因为没风而不向前走了;要不然,我们不久就会缺粮断水。一阵大风把雾吹散,他们说我们已安全驶过纽芬兰。不过我没看见纽芬兰,也不知道那是个城市还是农村。很快我们到了圣劳伦斯河,可是还要好一会儿才能见到陆地。我们在船的北边真正看到陆地时,全是岩石和树,看上去黑黑的一片,挺吓人的,根本不适合人住。有大群大群的鸟,像丢失的灵魂一样尖叫,我希望我们不要被迫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但是过了一会儿,岸上可看见农庄和房子了,土地看上去更平静,也许你会说更驯服。我们都被叫到一个岛上,检查霍乱,因为在我们之前有很多人已从船上把霍乱带进这个国家。但是,因为我们船上死的人都是因其他原因死的——除了我母亲之外还死了四人:两个人死于肺病,一人死于中风,还有一个跳水丧了命。他们允许我们继续向前开。我找了个机会在河水里把小弟妹们好好擦洗了一下;因为天很冷,至少把脸和胳膊擦了擦,这是他们迫切需要的。

  第二天,我们看见了魁北克市在很陡的峭壁顶上鸟瞰圣劳伦斯河。房子是石头造的,港口的码头上有小贩在卖东西。我从一个小贩那儿买了几个新鲜洋葱。她只说法语,但我们用手指做生意,我想她因弟妹们消瘦的小脸而降低了价钱。我们很馋洋葱,就像吃苹果一样生着吃起来。虽然吃了以后肚子里生气,我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洋葱。

  有些乘客在魁北克就下了,想在那儿试运气,但我们继续向前走。

  *

  我想不起那后一段旅行中还有什么事值得一提了。我们又向前走了一段,但航行的大部分时间都让人不舒服。然后,我们就到了安大略湖,换乘另一条船。安大略湖其实更像海,而不像湖。有一大群咬人的小飞蝇,蚊子像老鼠那么大,小弟妹们挠痒差点挠死。父亲神情忧郁,常说母亲死了他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行。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说。

  最后,我们总算到了多伦多,他们说就是在这儿可以免费得到土地。这个城市地势又平又湿,情况并不好。那天正下着雨,有很多马车和人匆匆走过,除了大路是柏油铺的,到处都很泥泞。柔和的雨使人感到暖和;空气使人有种浑浊的、沼泽似的感觉,就像油似的粘在皮肤上。后来我听说到了这个季节通常都是这样,很容易引起发烧和夏季疾病。这里有些气灯,但不如贝尔法斯特那么壮观。

  人看上去什么样的都有:有很多苏格兰人,一些爱尔兰人,当然有些英国人,很多美国人,还有一些法国人;还有红印第安人,不过他们不戴羽毛。还有些德国人。什么肤色的人都有,这对我来说很新鲜;很难分清这些人说的是哪种语言。有很多酒店。因为有水手,港口有很多醉汉,总的说来,这城市像座巴别塔

  ①源自《圣经·旧约·创世记》,系古巴比伦建筑未成的通天塔。

  但是我们第一天没多逛城市,因为我们要给自己找个尽可能收费低的住处。父亲在船上认识一个人,他告诉我们一些情况。他留给我们一罐苹果汁,让我们一家人和行李挤在一个酒店的一间房里(那里比猪窝还脏),然后他又去继续打听了。

  他早上回来,告诉我们他找到了住处,所以我们就跟他去了。这地方在港口东边,洛特街过去一点,在一幢过去曾景气过的房子的背后。房东的名字叫伯特夫人,是个体面的海员的寡妇,至少她是这么对我说的。她相当壮实,脸很红,身上有种熏鳝鱼的味儿。她比父亲大几岁。她住在房子的前部,那部分非常需要重新刷层漆。我们住在后面的两间房间里,这部分倒很像是外屋。房子里没有地下室,我很高兴当时不是冬天,要不风会直接从房子中间穿过。地板是用宽木板做的,离地面太近,所以甲虫和其他小虫子会从地板缝中爬上来,特别是下雨之后。一天早晨我竟发现一条活虫子。

  我们的房间是不带家具出租的,但是伯特夫人借给我们两个床架和玉米皮做的床垫。她说,这些可等到父亲在悲痛的打击之后重新站起来时再还。我们用水可从院子里的水泵里打。我们可以用连接房子前后两部分的走廊里的一个铁炉子做饭。那其实不是做饭的炉子,而是烤火用的。但我尽可能用它做饭。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我了解了那炉子的特点,可以在上面放个锅煮东西了。这是我用的第一个铁炉子,所以你可以想象那炉子很多时候让人发急,被烟熏更是常见的事了。但是燃料却很充足,因为整个国家到处都是树,他们正在到处砍,到处清理。而且,正在建造的大楼到处有剩下的碎木片;你只要微笑一下,或者只要愿意花力气搬,就可以从施工工人那儿拿到木板碎片。

  不过,先生,说实话也没什么可做着吃的,因为父亲说他要省下我们剩的那点钱,这样等有机会四处走走,他才能适当谋生。所以,刚开始我们主要吃稀饭。但是,伯特夫人后院棚子里养了只山羊,常给我们新鲜的山羊奶。而且,现在已是六月下旬,她还给我们一些从她的厨房菜园里收的洋葱,作为对我们为她锄草的回报,她地里的野草很多。她做面包时,也喜欢多做一条给我们。

  她说她可怜我们,因为我们的母亲死了。她自己没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在她亲爱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得霍乱死了。她很想念小脚步走路的声音,至少她是这么告诉父亲的。她会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叫我们可怜的没娘的小羊羔或小天使,尽管我们都破衣烂衫,身上也不干净。我认为她想跟父亲结成一对;父亲也很注意,尽可能显示自己的长处。像父亲这样的男人,刚没了妻子,又是孩子一大帮,在伯特夫人看来一定像个成熟的水果,就要从树上掉下来。

  她过去常把他叫到前房去安慰他。她说没人会像她这样一个寡妇能了解丧偶的苦楚。丧偶会使人一蹶不振,所以,迫切需要一个真正的、富有同情心的朋友,一个能分担痛苦的人。她说,她就是胜任这一工作的人。她这点可能说得很对,因为还没其他人申请这工作。

  我父亲呢,他明白伯特夫人的意思,便开始做戏。整天像晕晕乎乎的男人,手绢不离手。他说他的心被活生生地从身体里拉出来。他亲爱的妻子人太好了,不能在尘世久留,已上了天堂。他现在一个人怎么办呢?有这么多张小嘴要喂。我常偷听他在前客厅这样不停地对伯特夫人诉说。分隔前后房的墙一点也不厚,要是把高玻璃杯对着墙,再把耳朵放在杯子的这一头,会听得更清楚。我们有三个高玻璃杯子,是伯特夫人借给我们的。我把它们一个个试过,很快便找到能让我听得最清楚的一个。

  母亲死了,我已感到很痛苦,但一直尽可能挺住这一切,用自己的肩膀顶住车轮。可是听到父亲这样假悲哀,真让我反胃。我认为正是从这时我才开始真正恨他,特别是想到母亲在世时他待她简直不如一块擦靴子的破布。我知道(但是伯特夫人不知道)他这都是装的,他想让她可怜他,因为他把房租钱在附近的酒店里花了,拖欠着房租还没交。他还把母亲留下的上面有玫瑰花的茶杯也卖了。尽管我求他把打破的茶壶给我,可他说那壶的破痕很整齐,可以修补,所以把壶也卖了。母亲的鞋子和我们最好的床单也都给他卖了。我当时应该用那床单来埋葬母亲的,那样才合理。

  他会像公鸡一样快活地离家,假装去找工作,可我知道他是到哪儿去,因为我可从他回家时身上的味儿猜出来。我会眼见着他大步从小路走出去,把手绢塞回到口袋里。不久,伯特夫人就放弃了她的安慰计划,也不在前客厅里设茶会了。她不再向我们提供羊奶和面包了,并收走了她的高玻璃杯子,催我们交房租,否则她就要把我们连人带包全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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