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特伍德 > 别名格蕾丝 | 上页 下页
一八


  刚开始的两天没什么可打断的。我低着头,不看他,一个劲地缝我手中的被子拼布。我在给狱长太太做被子,再有五块就做完了。我看着针进针出,其实我知道睡着了我也能缝。我从四岁开始就会缝了,小针脚就像是老鼠缝的。你必须从小做才能做得这么好,要不永远不能掌握要领。主要的颜色是深浅两层的粉红印花,枝条和花是淡粉色的,外加靛蓝色的底色上有白鸽子和葡萄。

  要不,我就朝乔丹医生的头顶上方看去,望着他后面的墙。那是一幅装在镜框里的画,花在花瓶里,水果在碗里,是狱长太太用十字花形针脚刺绣的。做得很粗糙,因为苹果和桃子看上去又方又硬,好像是用木头刻的。这不是她最好的作品,所以她把这画挂在这儿,而不是挂在那间多余的卧室里。我闭着眼也可以做得比她好。

  开始谈话很困难。过去十五年我很少这样谈话,而且这完全不是像我和玛丽·惠特尼、小贩杰里迈亚和杰米·沃尔什(在他没变得对我那么坏之前)那样地谈话。这种谈话方式我已经忘了。我告诉乔丹医生我不知道他让我说什么。他说不是他想叫我说什么,而是我自己想说什么使他感兴趣。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因为我没资格想说任何话。

  好了,格蕾丝,他说,你不应该这样,我们是说好了的。

  是的,先生,我说。可我想不起说什么。

  那么,让我们谈天气,他说;你一定对天气能作些评论的,因为大家谈话都是以谈天气开头的。

  我听了后微笑起来,但我还是很害羞。即便是关于天气,我也不习惯别人问我的意见,特别是个手拿笔记本的男人。这类男人我遇见过的有肯尼思·麦肯齐先生,就是那个律师,我怕他。还有审判时法院里的那些人,还有到监狱里来的,他们是从报社来的,尽编造关于我的谎话。

  因为开始时我谈不出,乔丹医生就自己谈了。他告诉我现在到处在建造铁路,告诉我他们怎样铺铁轨,火车头是怎么开的,有锅炉和蒸汽。这些谈话使我越来越放松。我说我想坐坐那样的火车;他说可能哪天我能坐上。我说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我在服无期徒刑,但是你不知道时间会给你带来什么。

  然后他告诉我,他的家乡叫路密斯维尔,在美国。他说那是个纺织城,但已不像印度的廉价布运进来以前那样繁荣了。他说他的父亲曾经拥有一个纺织厂,在那儿工作的女孩子都是农村来的。她们都穿戴整齐,寄宿在提供膳食的房子里。房东太太为人正派,头脑清醒。不让喝酒,有时客厅里还有架钢琴。每天只工作十二个小时,星期天上午去教堂。从他那湿润而又怀旧的眼光里,我要是听说他曾在这些女工中有过一个情人,绝不会感到奇怪。

  他还说有人教这些女孩子读书,她们有自己出版的杂志,上面登有文学作品。我问他“文学作品”是什么意思。他说她们写故事和诗,向杂志投稿。我问,用她们自己的名字?他说,是的。我说她们真大胆,没把年轻的男人吓走,因为谁想找这样的老婆啊?写出东西来让大家都看,还编造故事,我永远不会这么不知羞耻的。他笑了,说她们那样做好像并没吓跑男青年,因为女工把工资省下做嫁妆,有嫁妆总是受人欢迎的。我说,至少她们结婚后就会因为孩子太多而忙得没空再编故事了。

  然后,我就感到很伤心,因为我想起我永远不可能结婚,生自己的孩子了。不过有人会说这样才好呢,我不会像很多女人那样生九个十个孩子把自己生死。不能有孩子总是遗憾。

  伤心时最好换个话题。我问他母亲是否还活着。他说活着,不过她的身体不好。我说他很幸运,母亲还活着,而我母亲已不在了。然后,我又换了个话题,说我很喜欢马。他跟我谈起他小时候的马,名叫贝斯。过了一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渐渐发现我与他交谈更轻松了,并且自己想着话题说。

  *

  我们就这样继续谈着。他问个问题,我回答,他记下。在法庭上,我说的每个字好像都被用烙印印在他们用来记录的纸上。我一旦把话说出口,就知道是怎么也收不回来的。况且,记下的都是错话,因为我无论说什么,即便说大实话,都会被人歪曲。在精神病院时,巴纳林医生也是如此。但我现在感到好像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只要我说,无论说什么,乔丹医生就会微笑着记下,并告诉我谈得很好。

  他记录时,我感到他在为我作画;或者不是在画我,而是在我身上画——在我的皮肤上画——他不用铅笔写,而是用老式的鹅毛笔写,不是用羽毛管那头,而是用羽毛那头。好像上千只蝴蝶落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扇动着自己的翅膀。

  *

  但是,我心里却是另一种感觉,感到睁大眼睛醒着,非常警觉。就像是半夜里突然被惊醒,有只手在摸你的脸。然后你坐起来,心跳剧烈,可是谁也没有。在这种感情之下,又有一种感觉。一种被人撕开的感觉。不是肉体被撕开的感觉,因为并不疼。而是桃子被撕开的感觉。根本不是被撕开的,而是桃子太熟了,自己裂开了。

  桃子里面有个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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