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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8

  我坐在缝纫室里,那缝纫室就在狱长太太的房子的二楼楼梯口。一切照旧:我常坐的椅子,桌子,篮子里的针线什么的,只是没了剪刀。他们坚持要把剪刀从我手边拿走,所以,如果我要剪根线或修条边都必须向乔丹医生要。他从背心口袋里把剪刀拿出,我用完了,他再放回背心口袋里。他说,他认为这样繁琐的程序没有必要,因为他认为我完全无害,能自我控制。他好像是个能信任人的人。

  不过,我有时就用牙把线咬断。

  乔丹医生告诉他们,他希望能有松弛平静的气氛,这样更有益于他的目的(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建议尽可能让我保持原来的日常生活。我继续在我原来的牢房里睡觉,穿着同样的衣服,默默地吃同样的早饭(如果你认为可能默默地吃的话)。这里的四十个女人,多数大不了犯了偷窃罪被关在这儿。即便不说话,她们都张着嘴嚼面包,喝茶时发出响声,同时有人在大声朗读《圣经》里有教导意义的段落。

  你可以自己想自己的,但是如果要笑,就一定要假装咳嗽或被呛着了。呛着了更好些,因为那样他们就拍拍你的背。但如果是咳嗽,他们就要叫医生了。晚餐是一大块面包,一杯淡茶,加一点肉,因为吃过多的荤食会刺激大脑里的犯罪器官,至少医生是这么说的,卫兵和看守告诉我们的。这么说,他们自己吃荤菜,吃肉、鸡、咸肉和奶酪时,为什么犯罪器官不会受刺激呢?而且,他们是随便吃,难怪他们这么胖。我想他们有时偷吃我们份上的东西,但这一点也不让我吃惊,因为这里是狗吃狗,他们是大狗。

  吃过早饭,我照例被两个看守带到狱长家。这两个看守是男人,他们在上司听不见时喜欢说笑话。格蕾丝,其中一个说,我看你有了个新的相好,是个医生吧。他在你面前下跪没有?还是你在他面前抬起了你的膝盖?他还是小心点好,要不你非让他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是的,另一个说,躺在地窖里,靴子也不穿,一颗子弹打穿胸膛。然后他们都笑起来;感到这很好笑。

  我使劲想玛丽·惠特尼会说什么,有时我也能说出她的话。如果你们真认为我是这样,就应该管好你们的脏舌头,我对他们说,要不,哪天黑夜我会把你们的舌头连根从嘴里拔出。我根本不需要用刀,只需用我的牙齿咬住向外拽。而且,如果你们的手也能老实点,我真要好好感谢你们。

  好了,你连玩笑都开不起。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很欢迎这个机会,其中一个说,你这辈子只有我们这些男人才能与你打交道。你就像修女一样被关在这儿。好了,向我们坦白,你是很想和我们好好玩一通的。在他们没把詹姆斯那个杀人的杂种的歪脖子拉长之前,你就是想跟那个发育不全的小子来一通的。就是这样的,格蕾丝,另一个说,骑着你的高头大马,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好像没有长腿似的,像天使一样纯。别瞎扯了,好像你从来没在刘易斯顿客栈见过男人的卧室似的。我们都听说了,你被逮着时正在穿紧身胸衣和袜子。可我很高兴,你还剩些过去的地狱火在燃烧,他们还没把它完全弄灭。我喜欢女人有些气魄,一个说。另一个说,或者一整瓶,酒会让人犯罪。上帝保佑,什么也比不上浇点酒让火燃烧。喝得越醉越好,一个说,醉得不省人事最好,这样你就不要听她们叫了,再糟不过大叫大嚷的婊子了。你声音很大吗?格蕾丝,一个说,你在那个小黑皮老鼠身下时尖叫、哼哼、乱扭吗?他看着我,想听我说什么。有时我说,我不要听那样的话,这让他们开心地笑;但多半情况下我一声不吭。

  ①原文中“spirit”一词既可作“气魄”解,又可作“酒”,所以引起看守们的一连串双关语。

  我们一路上就是这样打发时间的,一会儿便来到监狱大门口。谁进去啊,就你一个人。再见,格蕾丝。你是不是把你的两个年轻男人系在围裙带上了?然后眼睛一挤、头一点就在街上一人拉一只胳膊。他们不必这样做,但他们喜欢这样做。他们俩靠我越来越近,把我紧紧给挤在中间。我们走过泥泞,跳过水坑,绕过一堆堆马粪,从篱笆院墙内开花的树旁经过。那些树上穗状的花像淡黄绿色的毛毛虫似的吊在树上。狗在叫,各种马车开过,溅起路上的水。行人睁大眼睛看着,因为我们从哪儿来是很清楚的,他们可从我穿的衣服上看出。最后我们走上种有草本植物的花坛的那条道,绕到仆人的入口。现在她安全无恙了。她想要逃跑,是不是,格蕾丝?尽管她眼睛又大又蓝,她很狡猾。好了,下次运气好些,我的姑娘。你应该把你的衬裙再往上弄点,这样跑起来就会露出一双干净的脚后跟和一点踝关节,一个说。不,不,还要再高些,另一个说,把裙子一直提到你脖子那儿,这样你跑起来就像是张满帆的船,屁股迎风。我们就会被你耀眼的魅力所迷住。就像是羊羔在屠宰场上迎头挨上一棒,我们就会像被雷击着似的,你就可以逃得远远的了。他们互相咧嘴笑笑,大笑起来。他们在自我显示。他们一直在互相对话,没跟我说话。

  他们这些人等级太低。

  *

  我不像过去那样在这房子里自由了。狱长太太还怕我;她怕我再发病,不想让我把她最好的茶杯打破。你会认为她过去从来没听别人尖叫过。所以,我现在不掸扫灰尘,不端茶盘,不倒痰盂,也不整理床铺。我现在要么在后面厨房,刷洗锅碗瓢盆;要么就在洗衣房干活。我并不介意在洗衣房干活,因为我一向喜欢洗衣。尽管是苦活,会把手弄粗糙,但我喜欢衣物洗完后的干净味儿。

  我给专门的洗衣工老克拉利打帮手。她一半血统是黑人,在这儿没取消奴隶制前,曾是奴隶。她不怕我,也不在乎我过去干了什么。即便我杀了个绅士,她也只是点点头,好像在说,他们也就少了一个。她说我干活有耐力,不偷懒,不浪费肥皂,并说我知道如何伺候上等亚麻,我很清楚洗涤的方法,而且知道怎样才能把污迹洗去,即便是很珍贵的原色丝花边上的污迹也能洗掉。我用无色淀粉上浆上得也很好,而且在熨衣服时也让人信得过,不会把衣服熨焦。我能这样让她感到很满意。

  中午我们走进厨房,厨师从储藏室里给我们拿些剩菜吃。最少有面包、奶酪和肉汤,但通常还有些其他东西,因为她很喜欢克拉利。大家都知道克拉利生气了会发脾气的。狱长太太非常信任她,特别在洗花边之类的东西时,狱长太太说她是个宝,没人能比得上。狱长太太还说如果克拉利走了,她会很生气的。所以,她吃饭不受限制;因为我和她一起,我也能吃个痛快。

  这里吃的比我在围墙里吃的好得多。昨天我们吃鸡骨架,上面有那么多肉。我们俩坐在饭桌上,就像两只狐狸到了鸡窝里一样啃骨头。他们在楼上对剪刀如此大惊小怪,但是厨房里像豪猪一样到处插着刀叉,我可以偷偷往围裙口袋里藏一把,那简单得就像从圆木上滚下来。当然,他们是从来没这么想过的。他们信奉的是,眼不见心不烦,而且在他们看来楼下就像是地下。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仆人从后门用饭勺拿走的比主人从前门用铁锹送进的多。奥秘在于一次拿一点,积少成多。没人会发现少了把小刀,最好是藏在我的头发里,塞在帽子下面,用发夹夹好。要不,没到时候就掉下来,一定会让人大受惊吓。

  我们用刀把一个鸡架割开。克拉利吃鸡架底下的那两小块鸡背肉,你可能会说是靠胃那儿的。只要这两块肉在,她就喜欢吃到嘴,她年纪大由她先挑。我们互相之间没说什么,但彼此咧嘴笑了,因为鸡太好吃了。我把背上的肥肉和皮吃了,用嘴吸肋骨,然后我像猫似的舔自己的手。我们吃完后,克拉利在台阶上很快地抽了一袋烟,我们就又开始干活了。莉迪亚小姐和玛丽安小姐两人的脏衣服很多。不过我看大部分根本不脏;我想她们是早上试着穿,然后改变主意了,就再脱下,胡乱地扔在地上,踩在上面,这样就一定要洗了。

  过了几小时之后,楼上客厅钟里的太阳已经改变位置,到了下午三点左右,乔丹医生从前门来了。我听见敲门,门铃响,女仆的脚步声。然后我被从后楼梯带上楼。洗衣房的肥皂把我的手洗得雪白,手指被热水烫得全是皱褶,就像是刚被淹死的人,但手指还是一样又红又粗。现在是缝纫的时间了。

  乔丹医生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他的笔记本放在桌上。他总是带件东西来。第一天是一朵叫不出名的干花,蓝色的。第二天是个冬天的梨,第三天是一个洋葱头。你从来不知道他会带什么,不过他偏爱水果和蔬菜。每次谈话之前他都问我对他带来的东西是怎么想的,我就说些让他高兴的话,他用笔记下。门一定要始终开着,因为不能让人怀疑门关起来在做什么不名誉的事;要是他们知道我每天在来的路上的经历一定很好笑。莉迪亚小姐和玛丽安小姐从楼梯上路过,偷偷朝里看。她们想看看这医生,她们就像小鸟一样好奇。“我想我是把顶针忘在这儿了,你好,格蕾丝,我希望你已恢复正常了。请您原谅我俩,乔丹医生,我们不想打搅您。”她们向他投去迷人的微笑。消息已传开,他未婚,自有家产。不过,我认为如能找到更好的丈夫,她俩谁也不会考虑找一个美国北方佬医生的。但是,她们喜欢在他身上试用自己的魅力和吸引力。可是,向她们回送他那一边高一边低的微笑之后,他便皱起眉头。他不再注意她们了;她们只是傻乎乎的少女,他不是为她们而来的。

  他是为我而来的,所以他不希望我们的谈话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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