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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在这张肖像旁边,还有一幅与之相配的詹姆斯·麦克德莫特的雕版像。他穿着当时那种领子夸张的衬衫,头发向前吹,使人想起拿破仑,但这是为了表现他性情暴躁。他皱着眉,显出一种深沉的、拜伦式的神态;创作这幅肖像的艺术家一定很崇拜他。

  在这两幅画下的铜牌上雕刻着:格蕾丝·马克斯,又名玛丽·惠特尼;詹姆斯·麦克德莫特。因被指控谋杀托马斯·金尼尔先生和南希·蒙哥马利,出庭受审。整个小册子使人不安地想到婚礼请柬;其实要是没照片就很像婚礼请柬。

  在为与格蕾丝第一次会面做准备时,西蒙完全不去注意这幅画像。她现在一定大不一样了,他想。一定更少自制力,更像是个哀求者,很可能精神失常了。一个看守把他带到她的临时牢房,警告他说,她实际上比看上去要有力气,会像恶魔似的咬男人一口,并告诉他假如她变得狂暴,就大叫求援。然后,这看守就把他锁在她的牢房里了。

  他一见到她,就知道不会有什么事。晨光斜着从墙上高处的小窗户照射进来,照到她站着的墙角。这是一幅近似于中世纪的素描,棱角明快:一个修道院的修女,锁在城堡地牢里的少女,等待着明天的火刑,或是期望着最后一分钟会有斗士来解救她。站在角落里的女人;赎罪性的长裙直拖到地,盖上了显然是光着的双脚;地上的草床垫;畏怯的双肩;双臂紧紧地搂着瘦小的身体;一束束金棕色的长发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从白花做成的花环里逃脱出来——特别是那双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很大,因恐惧或因无声的恳求而显得瞳孔放大——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他在巴黎的萨勒拜特利艾何医院见过很多癔病患者,都很像这个样子。

  他用平静微笑的脸去接近她,作出友好的形象——这是个真的形象,因为友好毕竟是他真正的感情。要让这样的病人相信,至少你不认为他们是疯子,这点是很重要的,因为他们自己从来就不相信自己疯了。

  但是,这时格蕾丝走上前来,不再是在晨光里,他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不同的女人——身板更直,更高,更镇静,身穿教养院的囚犯服,下面穿条蓝白条的裙子,两只脚不是光着的,而是穿着普通的鞋子。露在外面的头发要比他想象的少得多:大部分头发塞在白帽子里。

  她的眼睛异常地大,这是真的,但不是发疯的眼睛。相反,这对眼睛在坦率地评估他。好像她在思考某个未经解释的实验题目;好像是他,而不是她,在受审查。

  想起这个情景,西蒙畏缩了。我过于放纵自己了,他想,都是想象和幻想。我必须注重观察,必须谨慎从事。有效的实验必须有可考证的结果。我必须抵制情节剧的诱惑和头脑过热。

  *

  门外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阵敲门声。这一定是他的早饭来了。他转过身去,用背对着门。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脖子直向衣领里缩,就像海龟的脖子往壳里缩一样。“进来,”他大声叫道。门被撞开了。

  “你的饭在这儿,”多拉吆喝道。端盘嘭的一声放下;她大步迈出房间,门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上。有个情景不禁一下从西蒙的头脑里掠过:多拉的踝关节被绑起来吊在肉铺的橱窗里,身上插着丁香,一层外壳弄得她像个涂了糖的火腿。如果你开始注意意念是如何在人脑中活动的,他想,就会发现意念的联想的确惊人。比如,多拉-猪-火腿。要从第一个意念到第三个,第二个是关键。不过从第一个到第二个,以及从第二个到第三个都没什么飞跃。

  他必须记录下来:中间一环是关键。可能发疯的人就是在大脑联想时不能把握实际的与纯属幻想的意念之间的区别,就像在发烧、梦幻状态下,或是服了某种药物时人可能出现的情况。但是什么机制在控制这一切呢?一定是有的。线索是在神经里呢,还是在大脑本身?人哪一部分受到损害才会变得精神不正常呢?怎么才会受到损害呢?

  早饭一定凉了,即便多拉没有事先把食物弄凉的话。他手撑着从椅子里站起来,伸直两条长腿,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然后走到另一个桌子旁,上面放着端盘。昨天他的鸡蛋就像橡胶;他已向房东太太、那位脸色苍白的汉弗莱夫人反映过。房东太太一定训斥过多拉,因为今天的鸡蛋根本没烧熟,几乎没凝固,有些发蓝,像个眼球。

  该死的女人,他想。闷闷不乐,粗野,报复心理强;她的头脑处于非理性水平,但是很狡猾,诡计多端,难以捉摸。简直无法抓住她;她是头涂了油的猪。

  面包片像石板一样在他上下牙之间断裂。最亲爱的母亲,他在头脑中写道。这里的天气很好;雪几乎全化了。已可闻到春天的气息,太阳在照暖安大略湖,生机勃勃的绿芽已——

  什么样的绿芽呢?他对花儿向来就不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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