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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只希望他的糖尿病别恶化!战前他曾经发过一次病,需要打针治疗……在那边怕是办不到了……”

  “在那边还想打针!”谢尔皮林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

  “您明天就要回前线?”当他们走到花园里的时候,她问。

  他点了点头。

  “假如您信教,我就要给您佩戴一个护身香囊。根纳季·尼古拉耶维奇上前线的时候,我要给他戴上,可他不要,”她说得很伤心,仿佛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后来才出了事。

  谢尔皮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始终不说,多少受过点教育的人怎么会相信上帝。他知道有这种人,但总是不能想象,怎么会有这种事。惰。可是和他并肩走着的这个女人和他恰恰相反,她不能想象的是,一个人怎么能不信上帝。

  “她,跟我和别人一样,也是俄罗斯人,”他忽然这样想。这时他记起了在库尔斯克弧形地带埋葬的一个大尉的事情,这个从预备队补充进来的四十五岁的大尉在自己的炮兵阵地上英勇地牺牲于坦克之下。他被埋葬之后,有人来报告说,死者的所有证件连同一个贴身挂的十字架都交到人事处去了。他脖子上挂着这个十字架,不知是他从前隐瞒了信神的事呢,还是他在战争中信了神。可是哪有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当时,谢尔皮林在得知从死者身上摘下了十字架之后,甚至对来报告的人发火了:“他死的时候身上有什么东西,葬的时候也该让他带着!”

  他非常生气,仿佛人家对死者做了什么不公正的事儿。也许,这确实是一件不公正的事吧?

  “如果不是秘密的话,请告诉我:您从哪儿得知我在这里?”

  “我们那儿有一个教友说起了您的事儿。”

  “大概是这儿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疗养院里的哪一个卫生员或护士。”谢尔皮林心里想,但是没有问。

  “剩下的教堂很少,”皮金娜继续说。“有多少人希望不单把阵亡战士写进死者名册,而且要为他举行单独的祭祷仪式,他们就象排队买东西一样一天天等待着。看到这种景象,真使人伤心得掉泪!”

  “可不是嘛。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祭祷。”谢尔皮林说。

  她和他在林荫道上走着,继续对他说,有多少人开始祈祷上帝,现在连从前线回来的军人有时也上教堂了,虽然这种情况还不多。她讲着这一切,似乎认为谢尔皮林对信教的人数增加这件事必定会寄予同情。

  谢尔皮林完全不为她的感情所动。这个善良而糊涂的女人所说的话虽然幼稚无知,但却有着一种信仰的力量。她跟他讲这番话,似乎他到前线去不是为了保卫苏维埃政权,而是为了保卫她的东正教教会。而且他觉得,对她来说,这两者之间并无区别,几乎就是一回事。

  他们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抬起头来望着谢尔皮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的根纳季·尼古拉耶维奇在三十五岁以前是信教的,只是因为在红军里服役,所以不上教堂。到后来,他在财经夜校学习当会计,就不信教了。但是我们俩并没有因此而各走各的路……他现在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这使我日夜不安。”

  谢尔皮林望着她那变得苍老和可怜的睑孔,确定无疑地想:“她不只为此而日夜不安,而且还在天天做祷告,希望丈夫重新信仰上帝,靠神的力量在法西斯的地狱中得到拯救。就让她去祷告吧。何况,这样做的人同时还在捐献坦克。祷告未必有用,但武器却能救人。”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件心事;最好在发动进攻的时候能有一个机械化军。接着,他俯下身子,吻了吻这个善良女人的胖手。

  “我和您一样相信,他会回来的。”

  吻过后,他抬起头来,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汽车,旁边站着巴兰诺娃。

  “不要拿到配药间去,直接送手术室,交给外科护士长,”她对汽车里的一个人说。

  后来,她看到了谢尔皮林,就走了过来。她的身材高高的,穿着一套合身的军便服,脚登一双合脚的铬鞣革高跟皮靴。

  “我到莫斯科领麻醉药去了,要不是自己去,又可能落空。”

  谢尔皮林给她们介绍了一下。巴兰诺娃简短地对皮金娜说,她从费多尔·费多罗维奇那里常听到对她丈夫的夸奖,接着行了个军礼,便朝诊疗大楼走去。

  她走了二十来步,回过头来对谢尔皮林大声说:“医务会议别迟到了!”

  她走远了。谢尔皮林送皮金娜到她乘来的“爱姆卡”汽车跟前,汽车正停在这儿等她。

  “爱姆卡”汽车的驾驶盘后面坐着一个阔脸膛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胶布雨衣,戴一顶帆布制帽。

  “大概,也是个教徒,”谢尔皮林淡淡一笑,给皮金娜打开了车门。“也许,她弟弟有自备的‘爱姆卡’汽车,眼下谁知道他们呢。”

  汽车开动了,皮金娜还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然后,他回转身来就走——开会迟到的确不好。

  巴兰诺娃站在前厅的衣架旁边。她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在这段时间里,她本可以走到二楼了。看来,她是在这儿等他,想跟他说些什么。

  她见他走进来之后,就从镜子前转过身来,很快地迎上去,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根本不往意站在衣帽间柜台后面看着他们的卫生员。

  她拉着谢尔皮林的手,跟他站得那么近,几乎紧挨着他。他从上往下看,就看到她的一双朝上望着他的眼睛、微微泛起红晕的两腮、她的嘴唇和下巴。

  “我非常希望,”她用清脆的嗓子对他说,他觉得她说得太响了,以致整个前厅都听得见。“希望他们让你出院,并且准许你明天就动身,希望你能如愿以偿。我非常希望能够这样……”

  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还想以此表示,这是她的由衷之言。

  “你走吧,我随后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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