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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最后我总算控制住自己,摆脱了神经衰弱症的威胁。我租了辆出租车回到联盟车站,赶上三点正开往纽约的火车。直到我在座位上坐下后,我才允准自己去想苏菲。慈悲的上帝,我心爱的波兰人正逐步踏向死亡,在一阵愕然的清明中,我憬悟到在我奔向维琴尼亚的这段期间,我所以将她逐出思潮,是因为我下意识不愿预见或接受一件事情,而此刻这件事却愈来愈清晰的呈现:她和纳森将会发生一件可怕的事,而我没命的奔回布鲁克林,并不能改变他们所拥抱的命运。我看清这一点并非由于我有先见之明,而是由于我一直故意视若无睹。

  她的字条不是已表明了,即使是个六岁孩童也明了言下之意,而我竟疏忽的没有立刻追在她身后,却搭上那辆愚蠢的巴士越过波多马克河!我痛苦不已,想着:老天爷,电话在那里?我必须在事情完结之前警告莫瑞·芬克或纳磊。但等我想到这一点时,火车已危危颤颤地往前行驶,我知道不可能有什么联络了,直到……

  因此我感受到一种宗教的奇异痉挛,虽然只有一会儿却非常深刻。那本和时代杂志及华盛顿卷在一起的圣经,多年来一直是我的旅行指南。当然,在我扮演安妥神父时,它也成为道具的一部份。无论怎么说,我都不算是个信仰虔诚的人,但是圣经使我在写小说时,可以便利的引经据典。我自认是个不可知论者,脱离了宗教信仰,即使在受苦时也可以抗拒虚无的神祇。但是孤独、虚弱、惊恐、迷失的坐在车上,我知道我已失去了一切支柱,而时代和邮报似乎没有诊治我痛苦的药方。一位丰腰肥臀的女士在我身边的位子坐下,带来一阵天芥菜的香味。

  我们正向北疾驰,渐渐离开哥伦比亚特区。我知道她盯着我看,转头迎接她的目光。她正用友善而晶莹的棕色眼睛打量我。她笑一笑,喘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我所渴想的母性的关切。“孩子,”她愉悦而虔诚地说:“天下只有一本好书,那本书就握在你手上。”她从购物袋里拿出她自己的圣经,坐回椅子上开始阅读。“相信它的话,”她提醒我:“你就可以得救——那是福音和上帝的真理。阿门。”

  我回答:“阿门。”打开了圣经;经由愚蠢的主日学课程,我知道该翻到那一页才找得到戴维诗篇。上帝,哦……

  我突然觉得必须从所有人的目光中隐匿,站起身,冲到盥洗室,将自己锁在里面,坐在马桶上,在我的笔记上写着天启的信息,尽管我振笔疾书,却不明白我何以感到满足。

  “你为什么哭泣呢,孩子?”后来我在那位女士身旁坐下时,她问我:“有人伤害了你吗?”我无言以对,但她接着提出一个建议。过了一会儿后,我开始和她齐声朗读,我们和谐的朗诵掩盖了火车前行的噪音……

  在大声朗读中,我们经过了威明顿、彻斯特,穿过特伦。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想要读山顶上的训诫,但不知怎么的它并不感动我;古希伯来的大灾难听来可笑,所以我们又回头念乔布篇。最后我抬起头望向窗外,天色已变得漆黑,西方天际划过几道阴绿的闪电。那个我所敬爱的女牧师在纽瓦克下了火车。她预言道:“一切事情都会转好的。”

  那一晚粉红宫外的景象,就和我在侦探电影里看过不下百次的画面一样。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走在人行道上那种接受一切的感觉——我并不感到惊讶。这些关于死亡的所有具象都是我所预见的:救护车、救火车、急救货车、亮着红灯的警车——大量地超过需要,彷佛这幢摇摇欲坠的房子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大屠杀,而不是两个自愿在睡眠中结束生命的人。

  强烈的照明灯探向各处,在那些阴森的障碍中,矗立了一块硬纸板标语——不准通行——到处都站有一脸凶相的警察,嚼着口香糖,心不在焉的拍着屁股。我和一个警察——一个暴躁丑陋的爱尔兰人——争吵,坚持我有权利进去,要不是纳磊的话,我可能会在外面呆站几个钟头。他看见我,即刻直率的对那个凶残的野兽说了几句话,我才得以走进楼下的玄关。

  我的房门半开,叶塔瘫坐在房里的一张椅子上,惊慌失措地用意第绪语低喃不止。很显然地,她才刚听到这件事情;那张平凡的圆脸平常都是笑嘻嘻的,此刻却毫无血色,因惊骇而目瞪口呆。一名救护人员在她附近走来走去,准备为她注射一针。纳磊一语不发的带我经过一群警方记者,往楼上走去。有两、三个摄影师似乎对任何移动的物体都有反应,当下直亮着镁光灯。浓浓的香烟烟气直漫上梯间,有一忽儿我还以为这儿早先曾着过火。莫瑞·芬克站在苏菲房间的门口,正以颤抖的声音对一个警探说话;他的脸色比叶塔还要苍白,脸上有种伤痛的神情。我在一旁等着和莫瑞交谈,不久后他对我说出下午发生的事。最后我站在房门口,尽管房门被撞坏了,整个房间却笼罩着一层温柔的珊瑚红。

  在晦暗的光线中我眨眨眼睛,逐渐看清苏菲和纳森躺在杏色床单上。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就是许久前的那个礼拜天,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服饰——她穿着那套过时的衣服;而他也穿那套落伍的灰色宽条法兰绒西装,看起来像是个名声响亮的赌徒。他们躺在彼此的怀里,紧紧拥抱,由我站立之处看来,他们就像是愉快地打扮好自己,准备下午出外散步的爱侣,但突然灵机一动,决定躺下来睡个午觉,或亲吻、做爱,或仅仅是呢喃细语,结果被永远冻结在这个庄严而温柔的拥抱中。

  纳磊说:“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看他们的脸。”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但是他们并没有受苦。他们吞服了氰化钠。前后不过几秒钟而已。”

  羞愧和懊恼使我的双膝发软,差点没跪下去,但是纳磊伸手扶住我。我打起精神跨入门内。

  一个警察上前来挡住我,问:“大夫,他是什么人?”

  “家人。”纳磊所说的并不假。“让他进去吧。”

  房里景物依旧,只是床上躺了两个死人。我不忍再看他们。我走向关上的留声机,注视那一迭唱片,想着才不过是下午苏菲和纳森还播放过音乐。蒲塞尔的喇叭独奏曲,海登的大提琴协奏曲,田园交响曲的一部份,葛路克“奥尔菲”曲中追悼尤里荻士——这些都包含在那十几张黑胶唱片中。我把这些唱片由转轴上移下来。中有两首曲子对苏菲和纳森别具深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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