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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一首莫扎特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莫扎特临终前所写——我和苏菲在一起时,她曾多次播放这首乐曲;她总是躺在床上,一只手臂遮覆着眼睛,听着缓慢、甜蜜而悲伤的曲子泛滥满室。莫扎特写这支曲子时已濒于生命的终点;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记得苏菲大声说出她的猜想),这首乐曲才会充满一种几乎像是喜悦的认命?苏菲继续说,要是她有幸能够成为一名钢琴家,这支曲子将是她最先演奏的作品之一。那时我并不知道苏菲的往事,所以对她接着说的一段话,也不完全明了。她说每一次听到这支曲子时,总是会想起孩子们在暮色中弹奏,吹着笛子,而同时黑夜的阴影会慢慢地笼罩茵绿而安宁的草地。

  两个穿白衣的殡仪馆人员走进房间,手上的塑料袋沙沙作响。另一首乐曲是苏菲和纳森两个人一整个夏天都经常播放的。我不想对它所包含的意义多加解释,因为苏菲和纳森都失去了信仰。但这张唱片就放在那迭唱片的最上面,当我取下时,忍不住这种直觉的臆测,认为在他们最后的痛苦——或恍惚,或他们在堕入永恒的黑暗前的任何感觉——他们所听的乐曲是:“耶稣,人类希望的喜悦”。

  ***

  我们把苏菲和纳森合葬在内梭郡的一个墓地。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安排。毕竟,缔结“自杀协议”的犹太人和天主教徒(每日新闻在第三版刊载这件事情时,便是这么界定的),活在罪恶中的未婚情侣,一个美丽一个英俊,一个心神丧失的青年的悲剧,等等——在一九四七年时,这一切都是超级丑闻的材料。读者可以想象得到合葬所引起的各种异议。但是葬礼因为无需接受任何宗教的命令而极易安排。

  纳森和纳磊的双亲都信奉希腊正教,但母亲已故世,而那个八十几岁的父亲身体衰老不堪。此外,苏菲除了纳森根本举目无亲。这些情况使得纳磊在安排葬礼时更可权宜行事;葬礼就在下一个礼拜一举行。纳磊和纳森两个人已有多年没到犹太教会堂去过。当纳磊问我有何建议时,我说我认为苏菲不会希望由牧师或任何一位圣职人员主持她的葬礼——也许这是使苏菲下地狱的冒渎假设,但我确信我是正确无误的。苏菲来世当可忍受任何地狱。

  因此我们在种种情况下,尽量使葬礼文明而庄重。主祭时有点小问题;但那天下午我和纳磊站在一起和送葬者致意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参加葬礼的只有一小群人。第一个到达的是蓝道家的长姊,她嫁给了一位外科医生,和她十几岁的儿子由圣路易城搭机前来。

  两个衣饰昂贵的指压治疗专家,布莱托和柯兹,和两个和苏菲共事的小姐一起到达;她们沉着脸低声哭泣,把鼻子哭得红红的。叶塔·纪曼,气馁而步履蹒跚,和她一起来的有莫瑞·芬克和肥胖的迈西·穆卡柏利;他虽搀扶着叶塔,但由他那惨白的脸色及迟疑的脚步看来,他自己也需要别人搀扶。

  纳森和苏菲的朋友也来了——大约六、七个年轻人,都在布鲁克林学院任教,包括孟提在内,因此我称之为“孟提·赫柏集团”。孟提是个温和的学者。我和他不熟,但颇欣赏他,那天我和他较为接近。这个场合有种沉重而庄严的气氛,没有一丝某些葬礼上可能见到的即兴戏谑。

  静肃和紧张、哀伤的面具,显示了真正的惊骇,真正的悲剧。没有人有心去安排音乐,这是个嘲讽,也是件可怕的事。当送葬者步入玄关后,我听见风琴声弹奏着古诺的“圣母颂”。想到苏菲和纳森深爱音乐,这支别扭而平凡的曲子使我的胃部翻腾不已。

  反正我的胃大概早已不成形了,我的平衡感也一样。自华盛顿搭上火车后,我几乎没有过冷静的一刻,也不曾合眼歇息过。这件事情使我罹患暂时性失眠症;既然睡不着,在万籁俱寂的时刻里——我徘徊在街道上,在富勒布须区的酒店进进出出,不断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灌了一大堆啤酒,使我保持微醺,但不至酒醉。就在这种半醉,以及一种怪异的错乱及疲惫感下,我坐在一张板凳上,倾听德威牧师在纳森和苏菲的棺材上方说教。请这位德威牧师来也不算是纳磊的错。

  他觉得无论如何总要有个圣职人员,但犹太法师似乎不大适当,神父则不列入考虑——所以他的一个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便建议请德威牧师。他是普救说的信奉者,(译注:普救说是基督教的一派,相信所有的人终会得救。)四十出头,有张平和的脸,一头鬈曲的金发,唇型姣美。他穿着黄褐色牧师服,套上一件黄褐色祭袍,腰部束起,挂着一把大学兄弟会的金钥匙。

  那时候我发出了第一声薄弱和清晰的笑声,使得周围的人有些不安。我从没看过比我年长的人戴过这种钥匙,尤其还是在校园之外,这使得我一见就讨厌的人更形滑稽。纳森要是看到这个可笑的家伙一定会大声咆哮!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孟提·赫柏旁边,吸着荷兰海芋馥郁的香气,觉得这个德威牧师唤醒了我体内的杀人潜力。他无礼的说着昏话,提到了林肯、爱默森、卡内基、史宾诺沙、爱迪生和佛洛伊德。

  他曾提过耶稣一次,语意含糊——这一点我倒不在乎。我愈坐愈低,将他的声音屏除,就像关掉收音机的音量一样,只在心中捕捉最清楚可笑的陈腔滥调。这两个迷失的孩子。猖獗的物质主义时代的牺牲者。全体人类价值的损失。古老的自恃原则失败。相互沟通的无能!

  我心想:“去他妈的狗屎!”却意会到我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孟提伸手拍拍我的腿,温和地“嘘!”了一声,混杂着压抑住的笑声,显然同意我的见解。接下来我一定打了会儿瞌睡,因为我的下一个知觉是看见两具铜棺从我身旁的走道推过。

  “我想我快吐了。”我的声音很大。

  孟提说:“嘘!”

  在上车前往墓地前,我溜进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喝了一大杯啤酒。我明白这样的举动极为笨拙,但似乎没有人介意。等我们到达墓地时,我已经很不灵活了。在这块新开辟的大墓场,苏菲和纳森也是最先占有一席之地的少数人之一。没有被践踏过的绿地,在十月温暖的阳光下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当我们的行列往前行进时,我只怕两个我所爱的人将被埋在高尔夫球场内。有一忽儿这种想法似乎颇为真实。我陷入酒醉者有时会有的幻想:我看见打高尔夫球的人一个接一个站在纳森和苏菲的墓地上,把球挥打出去,喊着:“去了!”又忙着换上二号铁杆。

  我和孟提并肩坐在一辆凯迪拉克里,翻着美国名诗选集,除了这本诗集外,我把笔记本也带来了。我向纳磊建议让我朗读一些句子,他很喜欢这个主意。我决定在最后分手前,让苏菲和纳森听听我的声音;让那个德威牧师作最后致词是我所无法忍受的,所以我翻着埃米莉·荻金荪的诗,搜寻着最可爱的字句。

  我还记得,在布鲁克林学院图书馆,使得纳森和苏菲得以聚合的就是埃米莉;我认为她也应该向他们告别。当我找到合适的或者我该说完美的诗篇时,我感到极端的狂喜;轿车在墓地旁停下时,我兀自轻声发笑。我摔出了车子,差点没卧倒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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