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苏菲的选择 | 上页 下页
一三二


  也许因为她一直抱着乐观的想法,德国将她和其他犯人推入这个车厢的事实,使她感到颇为慰藉。大家都知道纳粹是用货车和家畜车将犯人运送到集中营去的。因此,苏菲带着杰恩和伊娃上了车后,她安慰地想着,这些豪华的车厢以往是给有钱的波兰人和观光客乘坐的,现在代表一种特权,意味她所受到的待遇会比那一千八百名希腊犹太人(他们已在运牛车厢内挤了好几天)为佳,结果证实了这个想法就如同她先前在犹太区所想的——纳粹忙着消灭犹太人正是她自己安全的保证——一样愚蠢而徒然。

  奥希维兹——这个名字在同室的犯人口中低声覆诉时,使她感到虚弱而害怕,但是她却深信火车的目的地不是这个地方。尽管在盖世太保的监狱里谣传他们最后会被送到奥希维兹去,她却不断地祈祷被送到德国的劳工营去;有许多波兰人都已被送到那里,根据谣传,那里的情况没有奥希维兹的残忍可怖。但随着火车的前往,奥希维兹愈来愈显得无法避免了,苏菲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也将是联合、报复的惩罚下的牺牲者。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属于这里。要不是她不幸和那些义勇军的人员关在一起,(由于她和玟妲交情不寻常又共住在一幢大楼,虽然她不曾帮助过抗暴份子,却难逃厄运。)她只会承担起私运肉类的重罪名,而不会被视为严重无比的颠覆罪,送到这么命运难卜的地方。但更可笑的是,她并未受到任何指控,只是受过质询后便被完全遗忘了。

  这趟旅程中有些事情她清晰地记得。臭味、窒闷的空气、不停地换位置——站立、坐下、又站立。有次车子突然煞车时,一个盒子掉下来打中她的头部,她并不惊愕,也没有受伤,只是头上肿了个大疱。透过窗户的隙缝向外望去,春天的阳光已转变为绵绵细雨:在雨帘后,桦树仍覆着残冬的白雪,弯腰驼背。遍地开着连翘花,翠绿的原野没入了远处的赤松林。阳光又露出来了。她借着微弱的光线念给杰恩听的书搁在她的膝上:德文本的“海角一乐园”;波文本的“白牙”和“宾乐与山姆”。她手中紧抓着伊娃拒绝放到行李架上的两件东西:放在皮匣子里的长笛,和伊娃自襁褓时就爱不释手的一只单耳、独眼的玩具熊。

  雨又下来了,这回是滂沱大雨。车厢里弥漫着呕吐物的气味。同室的乘客:两个修道院的女孩,大约十六岁,害怕的低声啜泣,时睡时醒,醒来时就念着祷文;韦托,一个黑发的年轻人,是义勇军的一员,已经在计划着颠覆或逃亡,不停地写字条传给在另一间小客室的玟妲;一个吓得半疯的老妇人,坚称她是名作曲家威宁斯基的侄女,说她紧挟在怀中的那一束文稿,是他最著名的波兰舞曲原稿,说她将会得到特赦,韦托对她吼道,纳粹会让他们拿那毫无价值的波兰舞曲擦屁股时,她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饥饿开始使人胃部发痛。一点食物也没有。另一个老妇人——差不多已经半死了——自心脏病发作倒在外面的走道后就没有移动过,她的手冻僵了,灰白的脸印上了越过她或绕过她不小心留下的鞋印。一个钟头的睡眠后,晨光透了进来。在阴郁昏茫的晨雾中,火车继续向西行,越过两个她熟知的小镇:科维那、萨托。饥饿使得伊娃上了火车后第一次放声哭泣。别哭,宝贝。在昏倦中她作了一个疯狂的梦:她穿着王袍戴着王冠,坐在上万名旁观者面前,突然飞了起来。她搧动睫毛,睁开眼睛。火车戞然而止。奥希维兹。

  他们在车厢里等了几乎一整天。稍早些发电机已被关上,小客室里的灯泡都熄了,剩下的只有透过钉死的木板缝隙透入的日光。乐队奏乐声由远处传来。车厢里有股惊慌的骚动,阴暗中响起了焦虑的低语声——沙哑、声浪渐增,但一如树叶随风摩挲的声音一样模糊难辨。修道院那两个女孩齐声低吟着圣母祷词,悲泣不止。韦托大声叫她们闭嘴,同时苏菲听到玟妲的声音由车厢另一端传来,要求抗暴份子和其他人保持安静,不要惊慌。

  大约在中午时分,他们得知来自马其尼亚的那些犹太人的消息。韦托接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犹太人都上了货车。”韦托大声而沉郁地念了出来,苏菲惊骇地紧拥着杰恩和伊娃,立刻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犹太人都被送到瓦斯室去了。”苏菲不禁随着修道院的女孩一起祈祷。

  这时候伊娃开始大声哭泣。孩子们一路上都表现得很勇敢,但此刻饥饿使得这个小女孩再也忍不住泪水。苏菲摇着她、安慰她,她痛苦地尖叫,她的尖叫声比希腊犹太人的命运更令苏菲恐慌不已。但很快的尖叫声停止了,前来解救的人是杰恩。他对妹妹自有一套办法——先用他们共有的私语劝她止住叫喊,接着抱著书坐在她身旁。在昏暗的光线中,念着小男孩宾乐的故事给他妹妹听;他时而咯咯笑着,悦耳的声音就像温柔的符咒,加上伊娃的疲累,终于使她合眼入睡。

  好几个钟头过去了。近黄昏了。最后另一张纸条传到韦托手中:“AK第一批上了货车。”这明显地表示了一件事:和犹太人一样,几百名义勇军也被赶上货车,载到柏肯诺和火葬场。苏菲直瞪着前方,两手放在膝上,等着就死,虽然惊恐,却第一次感到苦乐参半的解脱。那个威宁斯基的老侄女昏死了过去,“波兰舞曲”散了一地,她的两边唇角淌着口水。许久以后,苏菲回想不知自己是否也接着不省人事,因为她所记得的下一件事是,她搀着杰恩和伊娃,头昏脑胀地下了车,面对着弗礼兹·桀门·尼叶曼医生。

  苏菲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也没再见过他。我将他命名为弗礼兹·桀门·尼叶曼,只因这听起来就像一个纳粹医生的名字——苏菲觉得他突然出现又蓦地消失,然而却留下了一些有趣的印象。其一:他相当年轻——约莫三十五,最多不超过四十——容貌英俊而冷酷。事实上,桀门医生的印象和外貌、声音、态度及种种特性都使苏菲永难忘怀。例如,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把你弄上床陪我睡觉。”粗野而无礼的话,没有修饰,也没有格调。对一个医生及绅士而言,讲这样的话未免失之猥亵,虽然他很显然是喝醉了,这可以解释他何以如此鲁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