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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费雄注视玟妲,目光片刻也不曾移开。他一句话也没说。”

  “玟妲又看看表。‘再过四分钟我们就会听到口哨声。那表示你们两个人要离开这里下楼去。包裹就放在门边。’她又继续说:‘三天前我在犹太区和你们的一个同胞商议过。我不说出他的名字,没这个必要。我只说他是极力反对你和你这一团的派系领袖。我想他大概是个诗人或小说家。我是喜欢他,但我不同意他的某些见解。他说到犹太人时显得很虚伪’。他用了这样的句子:‘我们珍贵的痛苦遗产。’”

  “这时候费雄插嘴道:‘那一定是列恩塔。莫须·列恩塔。这个夸大其词的家伙。’我们都笑了起来。”

  “然后玟妲又说:‘我蔑视把痛苦视为珍贵的想法。在这场战争中每个人都受苦——犹太人、波兰人、吉普赛人、俄国人、捷克人、南斯拉夫人。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犹太人更是受害者的受害者,这是最大的差异。但没有什么痛苦是珍贵的,而且每个人都死于非命。在你离开前我要给你看些照片。我和列恩塔交谈时就把这些照片带在身上。那时我才刚拿到手。我想拿给他看,但为了某个原因,我没有这么做。现在我拿给你看。’”

  “就在这时候电灯熄了。我的心中一阵恐惧。有时候这只是停电的缘故。但我知道当德国人要袭击一幢房子时,会把电力切断,这样他们可以用搜索灯捉住里面的人。我们全都僵立不动,小壁炉里发出微明的火光。等玟妲确定那不过是停电时,她点上了一根蜡烛。我还在发抖,玟妲把一迭照片丢到桌子上,说道:‘看看这个。’”

  “我们都弯腰细看。起初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好像是一堆棍子——一大堆像小树枝般的棍子。然后我看清楚了——这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景象,一辆装满了死儿童的货车,好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全都僵硬的挤成一堆,看起来必是冻死的。另外那些照片也都一样——许多货车,载着冻死的小孩。”

  “‘这些孩子并不是犹太人。’玟妲说:‘他们是波兰人,全都未满十二岁。他们是没有逃过火焰的小老鼠。这些照片是义勇军的队员在扎莫兹和卢布森的路上拍到的。每辆车里都装着几百个尸体。这些孩子不是饿死就是冻死的,总数怕不只几千个。’”

  “没有人说话。我只听得到沉重的呼吸声,但是没有人说话。最后开口的还是玟妲,这回她的声音哽咽而不稳定。‘我们还不确知这些孩子是从那里运出来的,但我们认为,他们是被拒绝参与里本斯朋计划的牺牲者。他们被纳粹由父母身边掳走,检查时认为不合,所以要被送到梅大涅或奥希维兹去处置——消灭掉。但是他们还没到达那里就先饿死冻死了。光是扎莫兹一个地区就有三千个波兰儿童失踪。这些人中大部份都死了。这也是集体屠杀,费雄。’她举起双手遮覆着眼睛,又说:‘我本想告诉你,单单在扎莫兹地区受到屠杀的成年人,数以千计无辜的男女。可是我没办法。我太累了,突然觉得晕眩。那些孩子就够惨了。’”

  “玟妲的身子微微颤动。我握着她的手肘,想让她坐下来。但是她却以单调的声音继续往下说:‘纳粹最痛恨你们,费雄,目前为止你们所受的苦也最深切,但他们不会就此罢手。你以为他们消灭了犹太人后就会拍拍手停止杀戮,让世界呈现和平吗?要是你这么想,你是低估了他们的邪恶。因为他们一结果你就会来抓我。虽然我有一半德国血统。我想他们不会让我轻易就死。然后他们也会抓走我这位金发的朋友,像对付你那样的对付她。同时他们不会放过她的小孩,就像他们不放过照片上的那些孩子一样。’”

  在华府这个阴暗的小房间里,苏菲和我在不知不觉间交换了地位,所以现在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人是我,而她站在窗畔,望着远处的火光沉思。她一时噤声不语,我可以看见她的侧面,沉浸在回忆中。外面的窗架传来鸽子的咕咕咯咯声。教堂的钟又响起:四点。

  最后苏菲又开口了。“次年在奥希维兹,我告诉过你,他们逮捕玟妲,折磨她,将她挂在一根钩子上,慢慢勒死。我听到她的死讯,想起种种往事,但印象最深刻的是华萨那一夜。费雄和另一个犹太人离去后,她坐在桌边,把脸埋在双手中,疲惫已极的低声饮泣。真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没有看过她掉眼泪。我以为她认为那是软弱的象征。我伸手揽着她,看她啜泣不止。她是那么年轻,和我同年。又是那么勇敢。”

  “她是个同性恋者,丁哥。但是我觉得那已无关紧要了。我们曾经同睡过一、两次——我不妨告诉你——但我想对我们两个人而言这并没什么意义。她知道我——呃,我并不真适应她的方式,所以她并不强迫我继续。她也不生气或抱怨。然而我爱她,因为她比我好,她那么了不起。”

  “因此正如我说的,她预言了她自己、我和孩子们的死亡。她就那样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不想惊扰她,想到她说的那些儿童,还有那些可怖的照片——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恐,一种像是死亡的阴影围拢过来。我走近孩子们睡觉的房间,做了件我自知不该做的事——唤醒杰恩和伊娃,将他们两人抱了起来。他们两个人清醒过来,呻吟低喃,然而却很轻,我想那是由于我急于将他们抱在怀中的缘故。”

  “窗外漆黑寒冷,毫无灯火,除了黑暗、冻人的雨雪和凄厉的风外,这个城市空无一物。我记得我打开窗子让寒风呼啸吹入,那时候我真想抱着孩子投入那一片黑暗中。”

  ***

  运送苏菲和她的孩子和玟妲到奥希维兹去的火车车厢不同于寻常,那不是德国人平常用来运送囚犯的货车或家畜车,令人惊讶的,那是老式但仍然可用的客车厢,走道上铺着地毯,还有小客室、盥洗室,车窗上镶有菱形的金属告示,写了波文、法文、俄文和德文,告诫旅客不要将头手伸出车外。由破旧但却还很舒适的座椅,以及豪华但已经生锈的吊灯看来,苏菲猜想这以前是头等车厢;和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和父母亲到维也纳、波森或柏林去时所坐的一样。

  不同的是,这个车厢的窗子全都用木板牢牢钉住了。本来让六到八个人乘坐的小客室被德军硬塞了十五、六个人,加上这些人所携带的行李。因此在阴暗的光线下,总有六、七名男女犯人必须挺直地站在局促的空间里,依附着彼此以免在火车的震动中跌向坐着的人。

  杰恩和伊娃是这间小客室里仅有的孩童;他们轮流坐在苏菲和其他人的膝上。在这个幽暗的囚室中至少有一个人吐了;那是个男人,挣扎地挤出车厢和拥挤的走道到厕所去。“比货车好。”苏菲记得有个人说:“至少还可以伸伸手脚。”但是由于在无数的接合点拖延、脱轨,这段旅程却意外的长久:原来只要一个早上的旅途——由早上六点到中午——却耗费了三十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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