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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你知道,玟妲和人们交涉的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实在是叫人佩服。我望着她。她看起来很……憔悴。我想你会这么说。她已经有两夜没有合眼了,不停的工作、行动,总是置身于危险中。她花了很多时间编了一份地下报纸;这是很危险的。我想我对你说过,她并不真的很美——她雪白的脸上长有雀斑,而且她下巴太长,但她有种很特殊的魅力。我一直瞪着她看——她的脸色就和那个犹太人一样严厉而不耐烦——激烈的表情使她显得格外迷人。”

  “费雄说:‘我出生于波哥士,但我还很小的时候就随着父母亲到德国去了。’他的声音变得忿然而嘲讽:‘所以我的波兰语说得那么糟。我承认在犹太区我们某些人是尽可能地少说波兰语。不说压迫者的语言是件愉快的事。’他又以较温和的语气说:‘我在汉堡长大并受教育,是新大学第一届的毕业生之一。后来我在符兹堡一所中学教法文和英国文学。我就是在那里教学时被捕。当他们发现我出生于波兰时,于一九三八年将我放逐到这里来,同行者还有我妻子、女儿和其他出生于波兰的犹太人。’他停了一下,苦涩地说:‘我们逃过了纳粹,现在他们正大肆搜捕。可是我应该更惧怕谁呢?纳粹还是波兰人——我想是我该视为同胞的波兰人?至少我知道纳粹会做些什么事。’”

  “玟妲不理会他的嘲讽,开始谈论枪枝。她说此刻枪枝就在地下室里,用厚纸包裹着,另外还有一箱弹药。她看看表说十五分钟之内,两个义勇军的同志会在地下室里等着把枪械搬到玄关处。他们事先安排过信号,她听到信号后会指示费雄和另一个犹太人立刻离开房间下楼到玄关处,枪械都被搬到那里了。然后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幢大楼。她说她必须指出一件事,有枝手枪的扳机还是什么地方故障了,但她会尽快找一枝好的换上。”

  “费雄说:‘有件事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这批武器数量有多少?’”

  “玟妲望着他。‘我以为你知道。三把陆杰自动手枪。’”

  “费雄的脸色发白。‘我不敢相信,’他低声说道:‘他们告诉我会有一打手枪,也许更多些。另外还有一些手榴弹,我不敢相信!’我看得出他不只是忿怒,而且绝望。他摇着头。‘三把陆杰,其中一把扳机故障。我的上帝!’”

  “玟妲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公事化的口吻说:‘目前我们只能做到这样。我们会再想法子多弄些枪械,我想我们会的。弹药共有四百匣。你仍会需要更多,我们也会设法去偷。’”

  “费雄突然温和地道歉:‘请原谅我的反应。我误以为不只这些而已,所以感到失望。今天稍早些我曾和另一批游击兵接洽过,想明了我们可以获得多少帮助。’他停住口愤愤地望着玟妲。‘结果令人难以置信!那些喝醉酒的畜牲,他们嘲笑我们,轻视我们。他们叫我们开克!这些波兰人。’”

  “玟妲冷静地问:‘他们是那一路人?’”

  “‘他们自称是O.N.R.,但是昨天我和另一个波兰抗暴组织交涉也遭到了同样的困难。’他绝望地说:‘我得到了三把手枪,轻视和讥笑,对抗两万名纳粹部队。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玟妲很恼火,我看得出,对一切——对生命——感到生气。‘O.N.R.那群通敌者。狂热份子,法西斯党。你是犹太人,应该得到更多同情。不过我要警告你,共产党也一样坏,甚至更糟。你要是去找柯辛斯基将军领导的游击赤军,那就是冒着被枪杀的危险。’”

  “‘这太荒谬了!’费雄说:‘我很感激你们所提供的三把枪,但你难道不明白这使我啼笑皆非吗?这件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看来我们的同胞是弃我们不顾了!’”

  “玟妲站起身,指尖按着桌面,略微倾身。她仍然试图控制着自己,看起来疲惫而苍白。她激动地说:‘费雄,你要不是愚蠢就是天真,不然就是两者兼有。你当然没有忘记波兰是个反闪人的国家吧。你自己刚用过“压迫者”这个字眼,住在一个发明反闪人主义的国家,住在我们波兰人创设的犹太区里,你怎么能期待从你的同胞那里获得协助?除了我们少数的人为了某种原因——理想主义、道德信仰、人类团结等任何原因——愿意尽力救助你们之外,你还能期待什么?老天爷,费雄,你的双亲带着你离开波兰,离开憎恨犹太人的同胞。

  可怜的人,他们并不知道德国那温暖、友爱的胸怀会变成炽烈冰冷将你们推拒。他们不知道当你回波兰时,那些憎恨犹太的人正等着你和你的妻女,准备将你们都踩入尘土中。这是个残忍的国家,费雄。这么多年来它变得残酷,因为它尝过太多次的失败。像波兰人这样迭经挫败的民族,知道怎么残酷地对待将他们分散的其他民族,例如你们犹太人。我很惊讶O.N.R.那帮人只不过嘲笑你们开克就将你们放走!’她顿了一下,又说:‘对于我仍然深爱这个国家,必要的时候情愿在十分钟内为它牺牲生命,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费雄瞪着玟妲说:‘我想,但我不能,因为我自己也随时准备赴义。’”

  “我很担心玟妲,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疲倦,我想你会说‘神经衰弱’,她卖力工作,吃得又少,而且没有休息。她的声音时而会变得沙哑,我看见她按着桌面的手指颤抖。她闭上眼睛,全身战栗。我以为她要昏倒了。然而她却又睁开眼睛说话,声音充满悲伤。‘难道你不明白有些波兰人冒着生命危险救助犹太人吗?虽然有时候我们的奋力会归于徒然。无论成败与否,我们总是尽力了,我个人便已感到满意。’”

  “过了一会儿后,玟妲又说:‘我不想冒犯你,费雄,很显然的你是个勇士。今晚你冒险到这里来,我知道你身受的痛苦。自从去夏我看过私运出屈陵卡的照片后我就知道了。我是最初看到这批照片的人之一,就和别人一样,最初我不敢置信。现在我相信了。每次我走近犹太区,就想起一个疯子用机枪扫射一笼老鼠的景象。我明白你们的无助。可是我们波兰人本身也是无助的。我们比你们犹太人更自由——更可自由行动,也更会遭遇到不测的危险——每天我们仍会受到围攻。我们不像是关在笼里的老鼠。

  我们像是在燃烧的危楼中奔窜的老鼠。我们可以逃离火焰,找阴凉的地方,到安全的地下室去。少数几只甚至可以逃出大楼。每天我们有许多被活活烧死,但那是一幢大楼,我们也因自己的数目之多而得救。火烧不死我们全部,然后有一天——也许——火会熄灭。等它熄灭了,就会留下许多幸存者。但是笼子——笼里的老鼠大概都难逃厄运。’玟妲深吸了一口气,直视费雄。‘让我问你一个问题,费雄。你以为在危机中奔窜的老鼠对笼子里的老鼠——他们从不以为有血亲关系的——应该要有多少关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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