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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我把话筒拿开,回头望着苏菲,她张大嘴巴,显然清楚纳森究竟为什么发火。“哦,上帝,丁哥,”我听见她低声说:“我并不想让你知道他一直说你和我……”

  我又把听筒拿近,听到最重要的一句话:“我要来逮住你们两个人。”接着有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后,我听到一声咔嗒。但是我知道他并没有挂断电话。

  “纳森,”我说:“求求你!你在那里?”

  “不太远,老弟。事实上,我就在转角处,我现在就要来找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然后你知道我要怎么办吗?你知道我要怎么对付你们这两只欺骗、狡诈的猪吗?听着——”

  我的耳畔有声爆炸的巨响,所幸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或者是由于电话的缘故,这个声音减缩了不少,不至毁损听觉。这声枪响并未伤害我,只是使我目瞪口呆,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不知道纳森是对着话筒还是对着空中开枪,但是他似乎近在咫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就在转角处。我惊慌地搁下听筒,拉起苏菲的手。

  战争结束后我就没有再听过枪声,而且以为永远也不会再听到了。我真怜悯自己的无知。这么多年来,每当有任何难以想象的暴力事件发生时,我就回想起纳森——我所深爱的疯子,吃了迷幻药,拿着一把冒烟的手枪躲在某个电话亭内——他的影像似乎预示了这个疯狂、幻想、错误、争斗、永无完结的年代。但当时我只觉得万分惊恐。我望着苏菲,她望着我,我们飞快逃逸。

  §十五

  第二天早上,我和苏菲搭往华府的火车,踏上维琴尼亚的旅途。火车在纽泽西,瑞威的小麦工厂附近发生故障,耽搁了将近一刻钟。我平静下来,发现自己对未来抱有很大的希望。想到当时我竟能保持冷静,至今我仍感到惊讶;我和苏菲逃离纳森之后,焦躁不安地在宾夕法尼亚车站里度过无眠的一夜。

  我的眼睛因为疲倦而发酸,心里仍不时想着那场差一点没有躲过的灾厄。随时间的消逝,我和苏菲愈来愈觉得纳森打电话来时并不就在粉红宫附近;然而他那残酷的威胁仍使我们各自带了只大皮箱就逃了出来,预备到南安普顿的农场去,说好了以后再回去拿别的东西。那一刻我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逃离纳森身旁,愈远愈好。

  即使如此,如果我在车站里的两通电话没有打通的话,我也不可能强自镇静。第一通电话是打给纳磊的,他立刻明白他弟弟严重的危机,告诉我他将立刻离开多伦多,回到纽约尽其所能地帮助纳森。我们祝彼此好运,并将保持连络。因此我觉得至少解除了对纳森的最后一点责任,而且并未因自己的仓促逃走而弃他于不顾。第二通电话是打给我父亲的,当我说苏菲和我已在南下途中,他高兴地表示欢迎。“你做了个最佳的决定!”我听见他熟烈的声音由遥远的千里外传来。“离开那个无所裨益的世界!”

  因此,坐在拥挤的座位上,望着坐在我身旁打盹的苏菲,嚼着由糖贩那里买来的丹麦糕饼,还有一纸盒微温的牛奶,我开始镇定而热切地思索未来的日子。现在纳森和布鲁克林已被置诸身后,我的生命又要翻开新的一章。我估计我的长篇巨著差不多已写完了三分之一。所幸我把文稿带在身边,一俟我和苏菲抵达农场,适应了我们的新环境后,又可以提笔继续写作,到了一九四八年底,运气够好的话,我就会找到一位出版商将这部小说出版。

  苏菲睡得很熟,头枕在我肩上,我轻柔地环着她,轻吻一下她的金发。我心里一阵刺痛,但迅即将这种痛楚推到一旁,我当然不可能是个同性恋者,对吧,因为我对这个女人充满了不变而心碎的欲望。一旦在维琴尼亚安定下来,我们当然会结婚;南部保守的风气自不会应允我们无婚姻之名的同居。

  尽管有一些扰人的小问题,包括对纳森难以磨灭的记忆,以及我们之间年龄的差距,我却觉得苏菲将会应允,决心一待她醒来先探探她的意思。她动了一下,低喃了几句梦话,即使她憔悴而疲惫,仍然显得那么可爱。上帝,我心想,这个女人很可能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火车震了一下,向前推进,摇晃,又停住,接着一声呻吟。一个站在我身旁走道的水手正在喝一罐啤酒。我身后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叫声。我轻拥着苏菲,想着我的书;不觉感到骄傲和满足。

  苏菲还在睡。我温馨地想着未来的日子里,有多少日多少夜她将会依偎在我身旁瞌睡。火车再度前进,在平稳的摇晃中慢慢加快了速度,瑞威阴郁的墙壁逐渐向后退去。

  苏菲低喊了一声,猝然醒了过来。我俯视她。她似乎有点发烫,脸颊和额头都红红的,一颗脆弱的汗珠在她的唇上徘徊。她问:“丁哥,我们在那儿?”

  我回答:“在纽泽西境内。”

  她又问:“到华盛顿去,要搭多久的车?”

  我说:“哦,大概三、四个钟头吧。”

  “到农场去呢?”

  “我不确知。我们先搭火车到李契蒙,再搭巴士到南安普顿。大概要好几个钟头。那是在北卡罗莱纳。所以我才认为我们应该在华盛顿歇一夜,明天早上再上路到农场去。我们也可以在李契蒙过夜,不过在华盛顿休息一晚的话,你可以看看那边的风景。”

  “好的,丁哥。”她握住我的手说:“一切都听你的。”过了一会儿后她又说:“丁哥,你可以去倒点水给我喝吗?”

  “当然。”我穿过走道拥挤的人群,在连廊附近找到水源,将看起来味道不佳的温水盛在纸杯里。我走回座位时,看见苏菲拿出了一瓶塞在皮箱内的酒,原来轻快高昂的情绪陡然沉落。

  “苏菲,”我温和地说:“老天爷,现在还是早上。你连早餐也还没吃。你会罹患肝硬化。”

  “没关系。”她说着,把威士忌倒入杯子里。“我在车站吃了一个甜圈圈,还喝了一罐汽水。”

  我轻叹了一声,由以往的经验明白根本无法制止她。我只能希望乘她不注意时将酒瓶夺下,如同我以前曾做过的一样。火车加速驶过纽泽西丑陋的工业区,随着呼呼的声音,带引我们经过肮脏的贫民区、用铁片遮蔽的小棚、竖着旋转招牌的汽车餐馆、仓库、弯弯曲曲的小路、建得像溜冰场似的火葬场、停车场和原始的炼油厂等等。我心想:要是托马斯·杰佛逊目睹这一切,不知作何感想?局促不安的苏菲时而望着窗外的景色,时而把威士忌倒进她的杯子,最后转头望着我问:“丁哥,这列火车到华盛顿之前会不会在那一站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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