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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过了几个礼拜后,玟妲又从柏肯诺托一个法国籍抗暴女队员带消息来给我。那个女人对我说,玟妲告诉她说杰恩已经离开儿童营了。有一会儿我感到欣喜异常,随后我又想到这可能并无意义——说不定这只是意味杰恩死了。不是被送到德国,而是因疾病或别的原因——或只是为了严寒的冬天——而死去了。我没有任何法子去查出杰恩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是死在柏肯诺了,还是活在德国的某个地方。”苏菲顿一下。“奥希维兹那么广阔,想要得到任何人的消息是很困难的。总之,霍斯并没有依言传递信息给我。上帝!多么可鄙的骗子!他就是纳森所说的‘下流胚’,而到头来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波兰女囚。”她又顿了一下,由遮住眼睛的手心下沿望住我:“丁哥,我从来就不知道杰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这样才是最糟的……”她的声音缩小,归于静默。

  沉静。虚弱。一种属于夏天特有的低潮感受。我发不出话来回答苏菲的叙述;当她又说出另一段可怕而令人心碎的话时,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以为我会发现什么事。但接到玟妲最后一次传给我的口信后不久,我获悉她在从事抗暴活动时被逮住了。他们把她带到著名的囚室去,折磨她,然后将她高挂在一根钩子上,让她慢慢被勒死……昨天我还骂玟妲。那是我最后的谎言。她是我所见过最勇敢的人。”

  坐在阴郁的灯光下,苏菲和我(我想)都觉得神经末梢被逐渐拉到难以忍受的一点。我内心涌现近似惊慌的消极,决定再也不听和奥希维兹有关的事情了。然而我所说过的话对苏菲仍有一丝残存的动力(尽管我知道她的精神已疲惫不堪),因此她又简短地说出和霍斯的告别。

  “他说:‘现在你走吧。’我转过身往门口走去,对他说:‘谢谢你帮助我,司令官先生。’然后他说——丁哥,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是这么说的:‘听到音乐了吗?你喜欢法兰兹·雷赫吗?他是我最欣赏的作曲家。’这个奇怪的问题使我愕然地说不出话来。法兰兹·雷赫,我想了想,接着听见自己说:‘不,不很喜欢。为什么?’他似乎很失望,过了一会儿又说一次:‘你走吧。’我走出门,下楼去,经过爱咪的房间,那个小收音机又在播送音乐了。这一回我可以轻易将它拿走,因为我非常谨慎地四处看过,并没看见爱咪。但就如我说的,我没有勇气再做这件事,只希望杰恩终能安然无恙,而且我知道这一回他们会最先怀疑我。所以我没有去碰那部收音机,却突然痛恨自己。收音机安稳地摆在衣柜上,播放音乐。你想象得到那是什么音乐吗?猜猜看,丁哥。”

  我问:“什么音乐?”

  “那是法兰兹·雷赫的歌剧序曲。”她喘着气说:“‘喜悦之地’。”

  那时已过午夜,我们漫步走回粉红宫。苏菲已经平静下来了。黑暗中并无其他行人,种植枫树的街道两侧,富勒布须区的住宅沉入睡眠中的宁静。苏菲走在我身旁,伸出手臂环着我的腰,香水味直刺激着我的知觉。我知道这个姿势是出于姊妹或者是朋友的情谊,而且她的长篇叙述使我毫无欲望。我意兴阑珊地想着,不知今晚能否安然合眼。

  粉红宫的玄关点着阴暗的灯,我们走在行人道上,脚步有些不稳。苏菲自离开酒店后第一次开口道:“你有没有闹钟,丁哥?我明儿必须早起,把东西搬入新住处,再准时去上班。过去这几天来布莱托医生很容忍我,可是我真的该再开始工作了。过几天你何不打电话给我?”我听得出她压制的呵欠。

  我正要回答时,由房屋黑暗的门口处闪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我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说道:“哦,我的上帝!”那是纳森。我低喊了他的名字,苏菲也认出他来,呻吟了一声。我以为他要攻击我们。但我听见纳森轻声唤道:“苏菲。”她松开环住我腰部的手臂,急速得使我塞在长裤里的衬衫也被拉了出来。

  我静静站住,透过颤动的灯光望着他们奔向彼此。他们拥抱之际,我听见苏菲低声啜泣。他们相拥了好久,在晚夏的黑暗中溶入了彼此的身影。最后我目睹纳森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跪下,用双臂环抱苏菲的腿,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不知经过多久,保持着奉献、效忠、悔过和哀求的姿态。

  §十四

  没多久,纳森又轻易将我们夺回。

  我们甜蜜而迅速的和解。我记得有一件是:纳森给了我两百块钱。纳森和苏菲快乐地重聚,又在楼上安顿下来,纳森由苏菲口中获知我遭了小偷。(莫瑞·芬克并无嫌疑,纳森注意到我的浴室窗子被打破了——这是莫瑞绝无必要做的事。我对自己的胡乱猜疑感到十分羞愧。)第二天下午,从海洋街的熟菜店吃过午餐回来,我在书桌上发现了他给我的支票;这笔金额在一九四七年说来是非常可观的。和支票夹在一起的纸条上写着:致南方文学伟大的光荣。我受宠若惊。这笔钱固然可以使我免于对最近的未来惶恐不安,但是我的宗教和祖传的踌躇却使我无法坦然接受。

  因此,经过一番善意的谈判和争执后,我们达成妥协。我还是个未出版的作家时,这两百块钱算是一件礼物。但等到我的小说出版,赚了足够的钱,纳森就必须接受我的偿还(不必附加利息)。我心里有个小小声音告诉我,这项赠礼是纳森为那一夜断然将苏菲和我逐出他的生命时,对我的小说疯狂攻击所作的一种补偿。

  但是我马上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根据苏菲所言,纳森对自己服了迷幻药后的胡言乱语根本就不记得。而且,我非常崇拜纳森,至少是那个慷慨、活力充沛的纳森——此刻这个纳森又回到我们身边来了,我感受到温暖如兄弟般的情谊。苏菲对纳森的一往情深使我敬畏。他对她的凌辱不是已被遗忘就是得到完全的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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