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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所以我走出了中心大门,带着一块我在医院里找到后收藏起来的碎玻璃。这件事很容易着手。教堂不过咫尺之隔。在那里也没有守卫或什么的,深夜时我到达了教堂。教堂有点灯光,我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了好久,手上拿着那块玻璃。那时候是夏天。在瑞典夏天晚上总是有种稀微而淡弱的光线。那地方是在乡村,我听得到外头青蛙的鸣声,闻着枞树和松树的气味。我想象自己和上帝对话。我想象它说的话中有一句是‘苏菲,你为什么要在我这个圣地自杀?’我大声回答:‘上帝,如果明智如祢竟不明白,那么恕我无法告诉祢。’接着它说:‘那么这是你的秘密了。’我说:‘是的,是不让祢知道的秘密。我最后也是唯一的秘密。’然后我便开始割我的手腕。丁哥,你知道吗?我割裂了一点皮肤,伤口很痛,也流了些血,但我又停住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停住吗?我向你发誓,就为了一件事。一件事,并不是伤痛或恐惧。我已不再恐惧。那是鲁道夫·霍斯。我突然想到霍斯,想到他还活在波兰或德国的某处。玻璃一割裂我的手腕,他的脸就浮现在我眼前。我不再割下去,并且憬悟到只要鲁道夫·霍斯还活着,我就不能死。那将是他的最后胜利。”

  她停了许久之后,终于说出:“我没有再见到我的儿子。那天早上我走进霍斯办公室时,杰恩并不在那里。他不在那里。我一直想着他在办公室内,所以以为他躲到桌子下去了——你知道,只是好玩的。我环顾四周,但没看到杰恩的身影。我想这一定是个玩笑,我知道他必定在那里。我出声唤他。

  霍斯已关上了门,站在房里,望着我。我问他我的儿子在那里。他说:‘昨晚你离开后,我想到我不能把你的孩子带到这里来。我为这个不幸的决定向你道歉。把他带到这里来是很危险的,那会累及我的地位。’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无法置信,然后突然间我相信了,完全相信了。我疯了。我失去了理智!”

  “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眼前蓦地一阵黑——但我必定做了两件事。我攻击他,用我的双手攻击他。我知道,因为黑暗过去后,我被他推坐到一张椅子上,抬头看见他的脸颊上有我的指甲造成的刮痕。他拿出手帕拭着由那里渗出的一点血。他低头看我,眼中并无怒意,似乎非常平静。我所记得的另一件事是耳边的回响,一分钟前我对他发出的尖叫。‘毒杀我吧!’我记得我喊道:‘像毒死我女儿那样的用煤气毒死我吧!’等等。我一定用德语谩骂一通,因为这些辱骂也回响在我耳际。但此刻我把头埋在双手中低声悲泣。好一会儿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道:‘我再说一次,我很抱歉。我不该做了那个决定。我会设法补偿你的。我能做什么事呢?’丁哥,听见这样一个人说这种话——向我道歉,温和地问我他能做什么事——实在是很奇怪。

  “那时候,我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里本斯朋,以及玟妲说我必须设法向霍斯提起的事。因此我平静下来,停止哭泣,抬起头来对他说:‘你可以为我做这件事。’我一说了‘里本斯朋’,就从他的神色看出他明白我所说的是什么。我说:‘你可以让我的孩子离开儿童营,参与亲卫队的里本斯朋计划。你可以将他送到德国去,他在那里将会成为一个好德国人。他是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看起来很像德国人,而且会说和我一样流利的德语。

  并没有很多波兰儿童像他那样。你看不出我的孩子杰恩非常适合里本斯朋计划吗?’我记得霍斯沉默了半晌,站在那里轻触被我抓伤的脸颊。然后他说:‘我想你所说的倒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我会进行这件事。’但是对我而言这并不够。我知道我是在冒险,我必须说出口,我说:‘不,你一定要给我更确实的答案,我受不了再活在不确信中。’他想了一会儿说:‘好,我会亲自监督他被送离集中营。’这仍然不够,我说:‘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他的确被送走了?而且,你一定要答应我,让我知道他被送到德国的那个地方去,这样,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丁哥,我真不相信自己竟会对这个男人说出这种种请求。但是,你瞧,我是仰仗他对我的情感,倚赖他前一天曾对我表白的情绪。我寄望于他所残存的一点人性使他帮助我。因此我说了这些话。他想了想,回答我说:‘好吧,我允诺,我应允这孩子将会被送出集中营,而且你可以时而听到他的消息。’接着我又难以抑制地说:‘我如何确信呢?我的小女儿已经死了。失去杰恩我就一无所有了。昨天你答应让我今天见到他,你食言了。’这段话必定触到了他的某个地方,因为他回答道:‘你可以确信。我会时时传消息给你。我以德国军官,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

  苏菲停住口,凝视枫叶宫晕黄的灯光,在一群飞蛾的环绕下更显得晦暗。此刻酒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那个在收款机旁喃喃自语的爱尔兰籍酒保。苏菲继续说:‘但是这个人并没有遵守诺言,丁哥。我也没有再看过我的小孩了。我为什么以为这个纳粹还有所谓的人格?也许是由于我父亲,他总是提及德军的高度荣誉感和原则。我不知道。可是霍斯没有遵守他的承诺,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被派回营房担任普通速记员后没多久,霍斯就离开了奥希维兹,回到柏林去了。我从没有接获过他的任何消息。就是次年他回来时,也没有和我联系。好一阵子我一直想着,杰恩已经离开集中营被送到德国去了,我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得知他的健康及一切情况。但是我什么消息也没接到过。过了不久后,玟妲传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只写着:‘我又看到杰恩了。他看起来还挺得过。’丁哥,我差点没昏死过去,因为这意味着杰恩根本没有被带离集中营——霍斯并未安排使他参与里本斯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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