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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苏菲注视警察的脸和那双无邪的眼睛,以及他那乡下人的容貌,心想:他原可能在喀尔巴阡山谷放牧的。“求求你,”她倾身越过纳森,恳求道:“先生,请你一定要谅解他母亲的情况。我们一定会把车开慢下来。”葛伦考斯基回复原来的姿态,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这回算是一次警告。现在,可得开慢些。”纳森说:“谢谢组长。”他仍直视前方,嘴唇动个不休。他开始冒着大汗。警察走了。

  车子再度起动时,苏菲听见纳森低声自语。快正午了,他们放慢速度北行,穿过树荫,辗过落叶,他的低语声加大了,说出另一串偏执的话。话中的怒意使她惊骇,似乎他在车上打开了一个装满老鼠的箱子。波兰。反闪人主义。宝贝,当他们焚烧犹太区的时候,你如何自处?你听过一个波兰主教对另一个波兰主教说的话吗?“早知道你要来,我就多烧一个开克!”

  哈哈哈!纳森,不要,她心想,不要让我受这种苦!不要让我回忆!她扯着他的衣袖,眼泪滚落面颊。“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喊道:“一九三九年时,我父亲冒生命危险拯救犹太人!盖世太保来的时候,他把犹太人藏在大学办公室的地板下,他是个好人,因为他救这些人他才死的……”在她的痛苦中她说了谎,声音嘶哑。“纳森!纳森!相信我,亲爱的,相信我!”丹柏里市界。“烧一个开克!”哈哈哈!“我并未隐藏,宝贝,隐藏……”说话说话说话——她心不在焉地听,想着:只要我让他在某个地方停车吃点东西,我就可以偷溜到一旁,打电话给孟提或纳磊,叫他们赶来……

  她听见自己说:“亲爱的,我好饿,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却听到在他无歇的话语中夹杂道:“亲爱的埃玛,就算你倒贴我一千块钱我也吃不下一片饼干,哦狗屎,埃玛,我在飞,哦上帝,我在天上,从没有飞过这么高这么高,那么地渴望你,你,你这个小法西斯骗子,嘿,摸摸这个……”他抓住她的手,把它按在他的两腿之间,将她的手指压住他的亢奋;她感觉到一阵阵的起伏。“吹气,我就需要那个,吹气,嘿埃玛,你曾吹过多少纳粹亲卫队员才逃出那里的?听着,埃玛,我也需要,哦,我从没飞过这么高,耶稣,让那两片贪婪的小嘴唇现在就开始工作吧,我是说在蓝天及秋天火红的枫叶下,美丽的秋天,你可以吹出像撒满小溪秋叶一样浓密的……”

  ***

  他裸着身子,走向床畔,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躺下。两颗胶囊仍在烟灰缸里闪亮,她困倦地想着他是不是把它们忘了,或者他会再次拿起那粉红色的炸弹逗弄着她。纽伦堡,使她沉向睡眠,像海洋下温和的退波般拉着她的腿。“苏菲吾爱,”他的声音也同样昏沉。“苏菲爱人,我只为两件事情感到遗憾。”她问:“是什么呢,亲爱的?”他没有回答,她又问一次:“是什么?”他终于说:“就是,在实验室里辛勤的工作,所有的研究,我却不能看到成果。”他说话时她心想,奇怪,他的声音今天第一次失去歇斯底里的胁迫、狂热、残忍,回复了温柔、熟悉、抚慰。他是不是也在最后一刻获救了?他会不会就这样忘了死亡,沉沉睡去?

  外头的楼梯吱嘎响着,那个逢迎的女人声音再度响起:“蓝道先生、夫人,真对不起。不过我丈夫想知道你们想不想喝餐前酒。我们什么都有。但是我丈夫很会调潘趣甜酒。”一会儿之后纳森说:“好,谢谢,潘趣甜酒,两杯。”她心想:这像是另一个纳森的口气。但接着她又听到他低喃着:“另一件事是,另一件事是你和我没有生下孩子。”她瞪着围拢的暮色,棉被下她的指甲像利刃一样刺进她的掌心,想着:他现在为什么这么说?我知道,正如他今天说过的,我是个有被虐狂的骗子,他所给予我的就是我想要的。

  但是为什么他不能让我少受点痛苦?她听见他说:“我指的是昨天晚上说要结婚的事。”她没有回答,半梦着克瑞科、旧日时光及踏在卵石街道上哒哒的马蹄声;不知为什么她在某家戏院的黑暗中看到唐老鸭,斜戴着水手帽,用波兰语呱呱说个不停,然后她听到母亲温柔的笑声。她想着:只要我对过去看淡些,也许我可以告诉他。但是往事或愧疚或什么的,塞住了我的嘴巴。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他我所受的痛苦?以及迷失……

  ***

  ……虽然他一再重复疯狂的低语——“不要戏弄人,埃玛·葛丽丝——”虽然他的一只手无情地扯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极端用力地夹紧她的肩膀,虽然他颤抖地躺着,像个精神错乱的男人,虽然她感到十分惊恐;她吻吸他时仍禁不住感觉到和以往一样的快乐。他躺在下面,她的手按着林地,泥土塞满了她的指甲。地面又湿又冷,她闻着朽木的味道,火红的树叶闪动光芒穿透她半合的眼睑。她吻着,吻着。地面的石头弄痛了她的膝盖,但她没有移动。“哦,耶稣基督,哦去他的。埃玛,吻我,吻这个犹太男孩。”

  她摸着,吻着,吸着,在惊恐中想着:是的,是的,他给了我欢乐,减除了我的愧疚,当他说我为渴望感到羞愧是多么荒谬的时候。我丈夫的冷漠并不是我的错,我在华沙的爱人也没有建议过。他说我是两千年来被犹太教和基督教限制的受害者。他说,那狗屁不通的神话束缚了爱的吻吸。吹我,他总是这么说,享乐,享乐!因此尽管此刻她感到惊惧,她仍享有至高的喜悦,当她背部因寒冷而战栗。

  他扯着她的头发,叫她“埃玛”激励着她,她的欲望便愈加强烈,她曾停住一下子,抬起头喘着气说:“上帝,我真爱吻你!”这句话和以往一样单纯而热烈。她张开眼睛,瞥视他受苦的脸,又闭上眼睛,意识到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一种回荡在山谷之中的叫喊。“吻我,你这个法西斯猪,烧死犹太人的埃玛·葛丽丝!”她觉得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

  ……“我轻易飘下来了。”在卧室里沉静了好久后,她听见他喃喃说道:“我以为我会摔得粉身碎骨,可是我平稳地下来了。感谢上帝让我找到巴比妥酸盐。”他顿了一下。“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的,对吧?”

  她回答:“是的。”现在她睡意沉沉。窗外已几乎全黑了,亮丽的红叶失去了魅力,沉入灰黯的秋日傍晚。苏菲动了一下,凝视墙上的老祖母照片,望着头巾下的那张表情既温和又困惑的脸。苏菲心想:摄影师说就这样不要动。她打了个呵欠,倦昏了一会儿,又打个呵欠。

  纳森问:“后来我们在那里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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