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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她提及史崔奇竟犯了个战略上的错误,然而现在似乎又无关紧要,吸着当天第四十枝香烟的霍斯,突然对纽伦堡的德国官吏大肆批评,用手指敲着那本宣传小册,说了些使她的心发烫而下沉的话。“这份文件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就算你能让人确信你的确参与写出,也不能证明什么。只不过说明了你憎恨犹太人。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情绪,我并不感动。”他的眼睛变得迷蒙而遥远,似乎盯着几呎外的某一点。

  “而且,你似乎忘了你是个波兰人,就算你没有犯罪,也终归是德国政府的敌人。事实上,有些最高权威者——例如雷契夫勒——认为你们波兰人和犹太人一样的卑贱、脏污,一样的令人憎恨。住在祖国的波兰人开始被注上一个‘P’字——这是不吉利的征兆。”他犹豫了片刻。“我倒不完全支持这种观点;不过,坦白说,和波兰人的某些交涉使我挫败不满,时常觉得这是造成绝对厌恶的主因,尤其是男人,他们有种与生俱来的粗野,大多数的女人则不过是长得很丑而已。”

  苏菲的眼泪夺眶而出,虽然这和他的抨击并不相关。她并未计划要哭泣,但是她忍不住。泪水成串的滴落,她把脸埋在双手中。一切——一切!都失败了;她那猜测中的掌握崩溃了,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丢到山边。她没有进展,一点侵蚀也没有。就这样完结了。她站在那里,难以自制地哭着,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滴落。她凝视双手中的黑暗,听见楼下的提洛尔情歌隐约地传了上来。

  阁楼的门几乎是从来不关的,但此刻却在一声吱嘎声中缓缓地关上。她知道关门的只可能是霍斯,而且她听到他向她走来的皮靴声,然后在她还未松开双手,抬头仰望前,他的手指坚定地握住她的肩膀。她强迫自己停止哭泣。

  “你不顾羞耻地与我调情,”她听见他颤声说道。她张开眼睛。他炯炯发亮的眼睛显得烦乱——似乎一时难以控制——使她惊恐万分,深怕他会握拳殴打她,然而他却喘了一口气,恢复了镇定,他的眼神变得正常了,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又和平常一样稳定。即使如此,他那急速而沉重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内心的苦恼,使得苏菲更加惶惶不安。但她突然惊异地意识到他的困恼虽包含着怒意,却不是对她而发,而是对另一个人或另一件事物。他紧抓着她的肩膀使她发痛。他发出一种紧张的吞咽声。

  然后,他松开手,咒骂了一声。“真不敢相信你竟是个波兰人,你精通德文,还有你的容貌——你的皮肤和脸部的轮廓,是典型的印欧族人。比大多数斯拉夫女人的容貌要好。然而你却是个千真万确的波兰人。”他的声调断续而散漫,彷佛他的心正绕着他所要表达的主题逃避地兜着圈子。“我不喜欢调情,这只不过是你想巴结我,讨我喜欢的一个方法,想藉此得到一些报酬。我一向憎恶女人的这种特质,粗俗的利用性,——既不诚实,又易于被人识破。你使我有一些愚蠢的想法,使我由正当的职务分神。这种调情令人困扰,然而——然而这不可能都是你的错,你是个非常迷人的女人。

  “许多年前,我离开农庄到卢北克去——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看了一部无声电影‘浮士德’,电影里饰演葛丽琴的那个女人惊人的美丽,使我难忘。她那么美,面容姣好,身段优雅——那以后几天,几个礼拜,我一直想着她。她到我的梦里来,缠住我。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什么的,这个女演员,我已经忘了她姓什么了。我只记得她叫玛格丽特。还有她的声音:我一直认为如果我可以听到她说话,她一定说一口纯正的德语。和你的很相像。那部电影我看了十几次。后来我获悉她还很年轻时就去世了——好像是染上了肺结核吧——我哀痛不已。随着岁月消逝,我终于将她忘了——至少她已经不再缠住我了。我无法将她完全忘记。”

  霍斯停住口,再次用力捏捏她的肩膀,捏痛了她,她惊讶地想着:真怪,他是想以这种痛楚表达温柔……楼下的情歌已经唱完了。她不由自主地紧闭着眼睛,竭力不因痛楚而退缩,并且听到了——在黑暗而空洞的意识中——集中营的死亡交响曲:金属的叮当声,货车前行的声,还有火车朦胧的哨音,悲哀而尖锐。

  “我很明白就许多方面而言,我并不像多数在军事环境中长大的人。我和这些人向来就不一样。我一直都不合群。孤独。我从来没有找过娼妓。我这辈子只去过一次妓院,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在君士坦丁堡。那是一次叫我恶心的经验;妓女的淫荡使我作呕。有一种女人纯真而光耀的美——柔美的皮肤和头发,虽然真的印欧人皮肤可能比较黑——使我看成美的偶像,近乎崇拜。

  那个叫玛格丽特的女演员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我多年前认识的女人,她住在慕尼黑,和我有过一段激烈的情感,而且生了一个孩子。基本上我信仰一夫一妻制。我极少对我妻子不忠。但是这个女人,她……她是这种美最具代表的典型——细致的五官,纯北欧血统。我之被她吸引,绝不止于性及所谓的乐趣而已。这和生育的伟大计划有关。让我的种子附着于这么美的女人身上是一种提升。你激起我同样的欲望。”

  苏菲一直闭眼倾听。接着他那流汗的躯体冒出的气味,突然直冲入她的鼻孔,就像腐肉一样,他将她拉入他的怀里之际,她听见自己惊喘了一声。她感觉到他的手肘、膝盖和扎人的胡须,比之于他的管家,他显得更笨拙,环抱着她的手臂似乎七手八脚的,像一只巨大的机器苍蝇。

  她屏住呼吸,听任他的双手在她背后摩挲。还有他的心——他狂跳不止的心!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比这颗隔着司令官湿衬衫、紧抵着她的身子跳动的心,更加喧嚣奔腾的。他像个病人般颤抖不休,却不敢亲吻她,虽然她确实感到他的舌头或鼻尖在她的耳后搜寻。然后一声猝然的敲门声,使他迅即松开了她,并且沮丧地低喊了一声:“见鬼!”

  敲门的人是他的副手薛富勒。薛富勒站在门口说,请司令官见谅,不过霍斯夫人——现在在下面的梯间——上楼来问司令官一个问题。她要到要塞的娱乐中心去看电影,想要知道是不是可以带艾芬妮一起去。艾芬妮是大女儿,感冒刚刚痊愈,夫人想问司令这孩子是否够康复了,得以陪她去看日场。或者她该去问问须密特大夫?霍斯吼了几声回话,苏菲听不清楚,但是在这段短暂的对话中,她突然有种直觉,就是这个平凡家务事的阻扰,很可能永远驱逐了司令官允许自己被诱惑的神奇时刻。当他转身面对她时,她立即知道她的预感精确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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