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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她站起身,继续爬上楼,觉得炽热而衰弱。突然间太多事情一起向她挤来。太多想法倾泄而出,太多急速的惊恐和忧虑。她必须用尽力气维持自己的镇定,否则她会为之崩溃,瘫成毫无生命的一堆。她的耻骨掠过一股酸痛,使她不禁想起管家搜寻的头颅。

  她爬向上,到达阁楼下方的那处梯间,一扇半开的窗子使得西方的景象再次映入眼帘;荒瘠的沟畦斜向忧郁的白杨树,在白杨树后有许多辆成列的货车,蒙着西伯利亚和匈牙利平原的尘土。在她和卫菡敏这纠葛的期间,货车车门已经被警卫打开了,那些来自希腊的犹太人在月台上打转。

  苏菲虽然匆匆忙忙,却在病态和忧虑的驱使下,停住脚步。触目所见的多是白杨树和亲卫队队员。她看不清那些希腊犹太人的脸庞。她也看不出他们穿着什么衣服,只知道多半是一片深灰色。间或也夹有各种颜色的衣服,绿、蓝、红,明亮的地中海颜色点缀各处,使她蓦地想望她曾在书中读过的那块土地。

  她以为许久以前她就已习惯了那种气味,至少是认命。但是这一天焚烧尸体的甜臭味钻入她的鼻孔,强烈地支配了她的意识,使她的目力难以集中,月台上的那一群人游离了她的视线。在恐惧和恶心中她情不自禁举起手,用指尖压住了她的嘴唇。

  这一剎那,她想到了鲁尼是从那里取得那些无花果的?那些甜甜的果子带着酸味涌上她的喉咙,直泄到她两脚之间的地上。她呻吟了一声,垂头抵着墙壁,站在窗畔喘息作呕。而后她拖着软弱的双腿,蹒跚地离开那一滩污秽,跌在地上,因为悲伤和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损失而痛苦扭曲。

  我永不会忘记她对我说的这些话:她意识到记不得自己的名字。“哦,上帝,帮助我!”她大声叫唤:“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她蹲伏在那里,似乎寒冷已极地颤抖不休。

  爱咪房里的布谷钟咕咕地叫了八声。苏菲在一种奇怪的满足中,想到这座钟起码慢了五分钟。她缓缓站起身,爬上最后几级楼梯,到达前廊,那里的墙上只有弋培尔和希姆勒的照片作为装饰,上方阁楼的门微敞,门楣上刻了一句标语:“忠诚即为荣誉”,霍斯就在那个房间里等着。

  ***

  那一天苏菲一直想着鲁尼说霍斯就要被调回柏林的消息。那真的意味她必须尽速进行她的计划了。因此到了下午她决心采取行动;并默祷她能保持泰然自若。司令官的某些有趣的改变也鼓励了她。例如,他放松的神态,他的试图交谈,以及当他们一起看着那匹阿拉伯种马时,他轻触她的肩膀;这一切都带给她某种信心。

  还有他念给她听写的那封写给希姆勒,讨论希腊犹太人的信。这是她第一次为他写与波兰事务及波兰语无关的信——那些寄到柏林去的官方信件,通常是由扑克脸的薛富勒上楼来记述的。此刻她奇怪的回想写给希姆勒的信。他让她参与如此敏感的事情,是意味着……什么?当然,无论基于何种原因,至少他对她的信任是其他犯人所不敢梦想的。而她得以接近他的信心也愈来愈增强。她觉得她甚至不必利用到自她离开华萨那一天就藏在靴子里的宣传小册(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走进门时,并没有注意到她深恐会使他分神的一点——她刚刚抹干泪痕的眼睛。她听见由楼下传来的“啤酒桶波卡舞”节奏的快的乐声。他拿着一封信,显然是他的副手刚刚交给他的。司令官的脸因生气而胀红,太阳穴上一条青筋突起。“这些该死的家伙,明明知道必须要用德文书写的,偏偏经常破坏规则,这些该死的波兰白痴!”他把信交给她。“上面写些什么?”

  她念道:“‘司令官阁下……’”苏菲迅速用德语念出这封信。这是当地的一位承揽工程转包商写来的;他是建造集中营水泥工厂的碎石供货商,说他无法准时将所需碎石运来,请求司令官宽恕,因为他的采石场非常潮湿,不仅造成许多陷落,而且阻碍了采石工程。因此,如果司令官阁下宽容,送货日程必须更改如下——但霍斯突然极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点燃夹在手指上的烟,咳了几声,粗暴地叫道:“够了!”然后他迅即命令苏菲将这封信译成德文交给集中营建筑组组长魏兹曼,并且加一行批注:“魏兹曼:给这个懒鬼一点颜色,让他快些行动。”

  就在这一剎那——他一说完最后一句话——苏菲眼看霍斯被剧烈的头痛所袭击。冷汗直流下来,他伸出发白的手指无助地揉着头额侧面。他的唇向外翻,露出因痛苦而紧咬着的牙齿。几天前苏菲曾经看他发作这样的痛楚,但是没有这一次强烈;他的偏头痛已经是老毛病了。霍斯喘息着。“我的药,”他说:“老天爷,我的药呢!”苏菲急忙走到霍斯卧床旁的那张椅子,他把用来减缓偏头痛的药瓶放在那里。她从玻璃水瓶里倒了一杯水,将水和两颗药递给司令官。霍斯随即吞下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苏菲,似乎想藉那双眼睛表达他的痛苦。他叹了一声,伸手拍拍额头,在卧床上躺下,睁眼注视白色的天花板。

  “要我去叫医生吗?”苏菲说:“我记得上一次他告诉您——”

  “只要安静点。”他回答:“现在我无法忍受任何东西。”他的声音几近呜咽、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上一回他偏头痛发作,大约是五、六天前,他命令她立刻回到地窖,似乎不愿任何人——甚至只是个犯人——目睹他的困恼。然而现在他只是侧身躺着,面无表情,但衬衫下的胸部剧烈起伏。由于他没有进一步指示,苏菲继续工作:她开始用德文打字机打着那个承包商的来信,再一次了解到这个碎石商人的申诉意味,柏肯诺的新火葬场工程又要停顿了。建筑工程的停顿,或是怠工,是霍斯最心烦的,显然也是过去数日来使他紧张而忧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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