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苏菲的选择 | 上页 下页
七二


  “留着待会儿再吃吧。”他说着,又拿了一包给珞蒂,“别一下子全吃光了。吃这玩意儿要从上面吃起。这是吃剩的,不过这是你们难得享有的食物。和我以前在波默兹种的无花果一样。”

  鲁尼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苏菲一边贪嘴地嚼着多筋的猪肉,一边倾听他流利的闲谈。猪肉烧焦而且带有软骨,但她的味蕾却觉得这一点她身体所需的脂肪无异于山珍海味。她狼吞虎咽地吸取任何油脂。

  苏菲边吃边想象昨晚款待苏默赛的菜肴,过了一会儿后才听到鲁尼以得意但严肃的声调说:“他们蝎力要表现得很快乐,有一会儿看起来也确实如此。但等他们谈到战争,就显得很悲惨了。就像苏默赛说起俄国人已准备要收复基辅的时候,在俄国前线有许多坏消息。然后意大利也有不好的消息,苏默赛是这么说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渐次向那里推进,每个人都像虱子一样奄奄一息。”

  鲁尼站起身,把另一锅食物推到那两个姊妹身旁。“不过真正的大消息,女士们,是你们大概难以相信的,但是干真万确——鲁迪要离开了!鲁迪要被调回柏林了!”

  苏菲差点没被吞到一半的筋肉噎住。离开?霍斯要离开集中营了!她坐起身,抓住鲁尼的衣袖。“你确定吗?”她问道:“鲁尼,你没听错吧?”

  “我亲耳听见苏默赛对鲁迪说的。其他军官都离去之后,苏默赛说他在这里表现卓越,但现在柏林中央需要他。因此他可以即刻准备调职。”

  “你说什么——即刻?”她追问:“今天?下个月?还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鲁尼回答:“他的意思就是很快。”他的声音变得烦躁。“我,我可不喜欢这个消息,我告诉你。”他阴郁地停住口。“我是说,谁知道什么人要接替他的位置?也许是个虐待狂,你知道。一个猩猩!到时候鲁尼说不定也会……?”他滚动眼珠,伸出食指画过喉部。“他可以把我处死,他可以让我吸一点瓦斯,像那些犹太人——你知道他们所受的待遇——可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拿我当个人对待。别以为我看到鲁迪离开不会难过。”

  但想着心事的苏菲,已不再注意听鲁尼的话。霍斯就要离开的消息使她惊慌不已。她了解到,如果她想使他注意她,进而经由他完成她所想做的事情,就必须火速行动了。接下来那一个小时,她和珞蒂一起清洗霍斯家的脏衣物时,幻想着各种她和司令官终于发展到某种亲密的关系,而她得以说出一切事情,使她恢复自由之身的场面。但是时间开始对她不利了。除非她立刻,甚至有些冒失的采取行动,他可能会离去,而她的一切计划尽成泡影。她的焦虑使她苦恼,而且混合着饥饿。

  她把那包无花果藏在她工作罩衫的衬里内。还不到八点,也就是她爬四层楼到阁楼办公室去之前,她忍不住想吃点无花果的渴望了。她偷偷躲到楼梯下的一间大分室,在这里她可以避开其他犯人。然后她热切地打开玻璃纸袋。当那一颗颗的小果子滑下她的喉咙时,她眼里涌现了泪水;她感到狂喜,对于她的贪嘴及流到她手指上、淌过下颚的甘甜口水毫不羞惭,三两下将这些果子全都吃了。她仍然泪眼迷蒙,听见自己欢快的喘息。她在阴暗中站了好一会儿,让胃部咀嚼着无花果,又使表情况着下来后,开始缓步爬上阶梯。爬一趟楼梯费时不过几分钟,但却发生了两件令人难忘的事情,和她日夜幻想的结果似乎颇为吻合……

  在每个梯间处——一个在地下室上一楼,另一个在阁楼下一楼——都有朝西的老虎窗,苏菲每每试着移开视线,但并不怎么成功。由这些窗子望出去有些难以形容的事物——前景是寸草不生的褐色沟畦,一小幢木造营房,电线斜过不谐调的白杨树——也可以看见进行选择的铁路月台。必然的,一列列的有盖货车常在那里等着,暗褐色模糊的背幕,交杂着残酷、伤害和疯狂。

  月台正地好矗立在不近不远的中点处,既无法令人忽视,也不致使人看得太清楚。后来她追述到,很可能是她刚到达该处时所见到的种种景象,使她日后总是自然的避开了眼光,以免思及那些零碎而明灭不定的场面:一管朝天举起的来复枪,从货车拖出来的死尸,一个衰弱不堪的人被摔到地上。

  有时候她察觉到那里并无暴力,只想到有一群温顺服从的人迈着蹒跚的脚步前行。月台的声音传不到这么远来;迎接各到站火车的疯人院犯人乐队,警卫的咆哮,狗群的狂吠——全都听不见,虽然有时难免会听见一声枪响。因此这出戏似乎在一种宽大的空中上演,悲惨的低泣、恐惧的哀号及其他种种吵闹声都被除去了。苏菲想着,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当她上下楼梯时,偶尔也会难以压抑地往窗外瞥视——此刻即是如此,只看见刚到的一长串货车:上面并未载人。亲卫队的士兵环绕在火车四周。由霍斯昨天接获的名册,她知道这是当天的第二班车,载着两千一百名来自希腊的犹太人。

  她满足了好奇心,掉头打开通向客厅的门,她必须穿过客厅才能走到上楼的阶梯。那个大留声机正大声播送一个女低音所唱的情歌,管家卫菡敏站着倾听,一边低哼着歌,一边笨拙地弄着一迭丝质女内衣裤。她一个人站在里面,客厅内阳光满室。

  苏菲想急步通过,但注意到卫菡敏穿着一件女主人的旧袍子,缀有粉红彩球的粉红色拖鞋,那头染成红褐色的头发上了发卷子。她的脸似乎因抹了胭脂而泛红。当苏菲走过她身旁时,她回过头来,以彷佛并不怎么不悦的眼神盯着苏菲,这诚然是相当艰难的花招,因为那张脸明明就非常的不悦。(为了生动的描述,我忍不住引用苏菲的说法:“如果你要把这个写下来,丁哥,就说这个卫菡敏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美女——不,她并不真的美丽,但是很漂亮,就和有些走在街上表情尖刻的行人一样——她很好看,但她内心的邪恶却使这一点成为绝对的丑陋。我只能这么形容她。那是一种完全的丑陋。我看着她,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苏菲默然走向前。但卫菡敏突然叫了一声:“等一下!”德文是一种语气极重的语言,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咆哮。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