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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也许就是这种缓和的性质,使得苏菲毫不怨恨地接受父亲完全的支配,就连婚后也不例外。在学校教授中,她父亲是杰出而又属被议论的一员,但是苏菲却不清楚他的政治信仰和抑止的愤怒。他从不在家里讨论这些事,虽然等她懂事后不可能完全不知他痛恨犹太人,但是在波兰有个反闪人的父亲并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至于她自己——忙于学业、上教堂、交友、看书、看电影(大部份是美国片)、和母亲一起练琴、甚至还有一、两次无邪的调情——对于克瑞科那些像幽灵般难得一见的犹太人,她的态度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漠不关心。苏菲这么说;我相信她。他们与她毫不相干——至少在她担任父亲的秘书,开始明白她父亲激烈的心意之前。

  她才十六岁时,教授便强迫她学打字和速记。他可能早已计划好要利用她;她是他女儿的事实,无疑可以使他更方便也更信赖。总之,许多年来她虽花费无数个周末为他打出和专利权有关的两国文字通讯,但却一直到了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时,才开始处理他所写的论述;在此之前,这些都是由他学校的助手处理的。当她用速记记下,又用波文或德文打字机打出他的心血之作“波兰的犹太人问题……”时,她才恍然大悟。她还记得他的声音时而会极为热切,他在潮湿而烟雾缭绕的书房里踱步,而她服从地在速记簿上用符号写下他组织详尽、叙述精确的德语。

  他的风格见识广博而具有个别性,常有嘲讽之处,可能同时又辛辣又活泼。他的笔调有种不寻常的魅力。她细心听写他的口述,但由于他脱缰野马似的热情,因此直到她把速记底稿打出后,她才明白在那些历史的引喻、辩证的假设、宗教的命令、合法的先例和人体的提案之中,他一直使用两个令她惊心肉跳的字:“根绝”。

  根绝。结果就是这么简单明了。“根绝。”她大声念出来。他的意思是,她迟钝地想,他们全都该被杀掉。

  一如苏菲所暗示的,我们可以说,她几乎是同时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的恨意,和他是个熟衷于杀犹太人的刽子手。苏菲告诉我,她的情感必然已成熟到突然明了父亲令人难受的束缚,就算教授没有提及这种屠杀计划,她也会有相同的反应。我想照她敏感的本性而言,这么多年她置身于父亲怀恨、变形、扭曲的压力下,此刻又像个快要溺死的生物般,在他有毒的神学泉源中浮沉,她必然会回复人性的本能,对于她所做的感到惊骇,将那一束可怖的文稿紧抓在胸前,在这个霪雨霏霏的周日傍晚,急步穿过克瑞科曲折的街道,到市集广场去和她父亲及她丈夫会晤。

  “那一晚我父亲在市集广场的一家咖啡店等我。我记得那天又冷又湿,天空飘着针扎的雨,像是要下雪了,你知道。我丈夫,卡西岷,和我父亲同桌等着。我打了一下午的手稿,费了不少时间,所以我迟了很久。想到我父亲会为我的迟到大为生气,我觉得很难过。你瞧,这件事进行得太匆促了。这大概就是你所谓的‘急件’,印刷商和我父亲约好在咖啡店碰头拿稿子。我父亲打算在他来到之前,先在那里把稿子整理过一遍。他要改德文打的那一份,卡西岷则检查波兰文的稿子。

  我到达咖啡店时,那个印刷商已经和我父亲及卡西岷坐在一起。我父亲非常生气,虽然我道了歉,我还是看得出他很火。他迅速拿过我带来的原稿,命令我坐下来。我坐下来觉得胃部扭曲发痛,我是那么怕他生气。真奇怪,丁哥,我们有时候会记住微小的事情。我是说,就像我记得当时父亲喝茶,卡西岷喝白兰地,而那个印刷商——这个人我以前见过,名字叫罗门·显克维支,不错,就和那个名作家同姓——喝的是伏特加。

  我确信我所以会把这个细节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父亲的茶。我是说,你瞧,我工作了一整个下午后觉得非常疲惫,那时我只想要喝杯茶,和我父亲一样。但是我绝不会自己点一份,绝不会!我记得我只是看着他的茶壶和杯子,渴望也有一杯像那样的热茶。要不是我迟到那么久,我父亲会倒杯茶给我,可是现在他很火我,对茶根本不置一词,所以,我只好坐在那里低头看自己的指甲,而我父亲和卡西岷开始检视打字稿。

  “时间似乎过去了好几个钟头。那个叫显克维支的印刷商,是个蓄着胡子的胖子,我记得他很喜欢大笑——和我谈了一些关于天气的无聊话,但我多半时候就坐在那张冷冰冰的桌子旁,闭着嘴巴,像快渴死的人那样只想喝一口茶。最后我父亲抬起头来瞪着我说:‘这个喜爱理查德·威那的纳维尔·张伯伦是谁?’他严厉的瞪着我,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知道他很不高兴。对我不高兴。我不明就里问他道:‘我不懂你的意思,爸爸?’他又重复一次那个问题,这一回特别强调了‘纳维尔’三个字。

  我突然憬悟到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因为,你知道,我父亲在这篇文章中时常引用这个英国作家张伯伦的话支持他的哲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个人,他写过一本书叫做Die Grundlegen des~哦,英文说来应该是‘十九世纪之根’,其中充满了对德国的爱,对理查德·威那的推崇,和对犹太人的恨,说他们污染了欧洲的文化。我父亲很景仰这位张伯伦,此刻我才想起当他对我说这个名字时,我不知不觉地一次又一次记成了纳维尔这个名字,而没有写哈士敦·张伯伦——这才是那个痛恨犹太人的张伯伦的正确名字。我非常害怕,因为我在这份原稿和目录上一再重复了这个错误。”

  “哦,丁哥,真羞耻!因为我父亲是个要求十全十美的人,他不能忽视这个错误,他非得当场指责不可,我听见他当着卡西岷和显克维支的面这么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语气充满了轻蔑,‘你的脑袋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一团浆糊。我不知道你的身体那里来的,但是你并未得到我的头脑。’我听到显克维吱笑了一声,我想他是因为尴尬的缘故。我看看卡西岷,他对我笑笑,脸上的表情似乎和我父亲一样轻蔑,但我并不惊讶。丁哥,你大概也知道,几个礼拜前我对你说的另一个谎言了,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爱卡西岷,他不过是个以前我从未见过的面目可憎的一个陌生人而已。我对你说了那么多谎言,哦,丁哥!我真会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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