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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永远!我这一辈子有许多次这种经验,醒来而若有所失!当这段音乐停止时,我突然了解到——我有这种预感——我再也不会听这样的音乐了。门还是开的,我听得见霍斯和薛富勒讲话的声音。然后楼下的爱咪——我确信那必是爱咪无疑——在唱机上换了另一张唱片,“啤酒桶波卡舞”。我觉得很愤怒。那个一张脸圆得像月亮的小母狗,我真想杀了她。她大声播放“啤酒桶波卡舞”;就是在花园里、在营房中、在城里也必然都听得到。那首愚蠢的歌是用英语唱出的。

  “但是我知道我必须控制我自己,忘了音乐,想想其他的事。而且,我知道我必须使用我的每一点知识,每一点机巧,我想你会说,以便我可以从霍斯那里得到我所要的。我知道他恨波兰人,但那不打紧。我已经……试了!我知道我必须再继续前进,因为时间不多了。鲁尼,就是那个技工,曾经低声对我们这些地窖里的女人说,他听到传说霍斯很快就要被调到柏林去了。我必须要快点行动,如果我想——是的,我必须说,‘诱惑’霍斯,虽然我偶尔想到也觉得恶心,希望我能以我的心灵而不是我的身体诱惑他。希望我能够向他证明其他的一切,而不必运用我的身体。是的,丁哥,向他证明乔莎·玛丽亚·卑尔根斯基·撒威妥思卡或许是个卑微的波兰女人,可是也和霍斯一样,是个意志坚强的好纳粹党员,我不应该受到这种残忍而不公平的拘禁。”

  “最后,霍斯又走上楼来。我听得见他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和‘啤酒桶波卡舞’。我下了这个决定,就是我站在窗畔,必须显得颇为迷人。性感,你知道。对不起,丁哥,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一副想要做爱的样子。但是哦,我的眼睛!耶稣基督,我的眼睛!我把眼睛哭红了,我知道,而且我还在哭,我真怕这会扰乱我的计划。我急忙停止哭泣,用手背拭过眼睛。我再度看着当我听到海登的乐曲时显得那么美丽的森林。然而风使得一切都变了,我看到由柏肯诺的焚化炉冒出了烟,笼罩了这片田野和树林。然后霍斯进来了。”

  ***

  幸运的苏菲。在集中营待了六个月后,她不仅还相当健康,而且未曾遭受饥饿的痛楚。不过,这并不表示她饱暖无虞。每当她回想那个时期,(她很少详细谈及,因此我从不曾由她那里获知,住在这明载于文件上的地狱里的直接感受;然而她无疑见过了地狱,而且俯仰生活其间。)她暗示和原是军人的囚犯每天所忍受的饥饿比起来,她的食物还算足够,但颇受限制。例如,她住在霍斯宅邸地下室内的那十来天,所吃的是霍斯家的残羹剩饭,大部份是蔬菜和肉骨——但她已非常高兴。她的幸运使她不仅仅是在求生存的情况下活着。在所有的奴役世界中,都会发展出阶级之分,影响及特权的模式;苏菲发现她竟是包含于一小群的中坚份子中。

  在无时不保持数千名犯人的奥希维兹,这群为数几百的中坚份子,借着策略或运气而履行某种功能,是亲卫队认为不可或缺或至少是极为重要的。因此,除非什么无情的命运使他们也为之崩溃——这是每天都存在的威胁——这些中坚份子不会迅速陷于其他人几乎都有的精神分裂状态。

  我们试着了解奥希维兹一般的本质和功能——特别是苏菲在一九四三年四月初抵达后的这六个月期间——也许更易明白苏菲和鲁道夫·霍斯之间的纠葛。我要强调时间是非常重要的。当时集中营所遭受的形态变化,可以说是霍斯在四月初接获希姆勒指令的结果。这项指令非常重要,因为在纳粹魔术师想象力丰富的脑子里已经有了“最后解答”:那就是柏肯诺刚建好的瓦斯室和火葬场,将“仅”用来消灭犹太人。这项勅令改变了原来允许毒杀在健康和年龄选择基准下的非犹太犯人(主要是波兰人、俄国人和其他斯拉夫人)的规则。

  这项新命令的成立,并非由于德国人突然关切斯拉夫人及其他“雅利安”的非犹太犯人,而是由于根深蒂固的藐视——起于希特勒,现在更扩及希姆勒、艾契曼及其他亲卫队指挥官——最终进行屠杀犹太人,直到全欧洲的犹太人都被杀光为止。新命令实际上就是一项战斗准备:柏肯诺的设施无论是空间或热度都有最终限制,如今在死亡名单的绝对优先下,犹太人便独占了这个地方。

  此时,奥希维兹就有了双重功能:是大屠杀的停歇站,也是实施奴役制度的所在地。

  被送到奥希维兹的人只希望能苟活一段特定的时间:三个月。苏菲抵此一、两天后便明白了这一点。她和数百个新来的女犯人挤在一起,倾听一个禁卫队军官训话。他明白地叫他们放弃一切希望。“我还记得他的话,”苏菲告诉我:“他说:‘你们所到之处是集中营,而不是疗养院,想要离开只有一条路——烟囱。’他说:‘不喜欢这条路的人可以试着用铁丝自杀。要是你们这一群人里有犹太人,最多只有两个礼拜好活。’然后他又说:‘有修女吗?你们和教士一样,可以活一个月。其他的人,三个月。’”

  因此纳粹所造就的是一种时时存有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更可怕的生活,而且也更为残酷,因为这些最初——第一天——便已注定了命运的人,多不知道这种受尽疾病饥饿折磨的拘禁,只不过是一种生命的幻影,在这种幻影中,他们仍无可避免地向死亡航行。

  正如苏菲所说:“要是他们一到那里就知道这个事实,他们会祈求能被送到瓦斯室去。”

  ***

  他们一抵达奥希维兹,身上的东西便被搜索一空,然而,由于搜身过程的紊乱含混,有时候比较幸运的人可以保有一些个人的珍藏或衣物。例如,由于苏菲本身的机伶加上一名禁卫队员的疏忽,她设法保有一双虽然破旧却还可以穿的靴子。有一只靴子的衬里被割裂,留下一个藏东西的缝隙,当她站在阁楼的窗畔等待司令官的那一天,那只靴子里藏了一本约莫十二页满是污痕但仍清晰可读的宣传小册,标题是:“波兰犹太人的问题:纳粹主义有解答吗?”这可能是苏菲最大的遁词;先前她对我说过她的教养有多大的容忍和自由不仅是欺骗了我(我确信她也欺骗了纳森),而且直到最后一刻为证实她对司令官的态度,她才向我透露:这本宣传小册是她父亲——克瑞科杰宁大学著名的法学教授,毕纽·卑尔根基教授——所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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