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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这和几周前那个晚上,他在叶塔屋子的走廊上对苏菲吼叫,又以私刑的话题嘲弄我,当着我的面叫我“克雷克”时的情形相若,那一晚我在他深不可测的眼睛中,看到一抹狂野而难懂的冲突,使我的脊柱不觉冰冷。此刻我哑然的和苏菲坐在一起,为这个我敬爱而关心的人竟有如此骇人的转变感到伤痛,然而对于他强迫苏菲忍耐的痛苦,我不禁义愤填膺,决心和他相对抗。我心想,他不能再恫吓苏菲了,而且他最好别惹火我。如果我是和一个一时无法控制脾气的朋友交涉,这可能是个合理的决定,然而和一个突然发作夸大妄想症的人就完全两样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很奇怪?”我低声问苏菲:“你想他会不会是服用了太多阿司匹灵或什么的?”我现在明白藉这个问题解释纳森胀大的瞳孔几近于无稽;但当时我还有许多有待学习的事。

  纳森拿了开了瓶的酒回来,在他的位子坐下。一个侍者在我们三个人面前摆上酒杯。看见纳森脸上的表情已经柔和多了,不再像几分钟前那般怨恨,我不免放松了些。但是他脸颊和颈项的肌肉依然绷得紧紧的,而且大粒的汗珠也还是不停的冒出——我无意间注意到,和夏堡白兰地酒瓶上的水珠倒很相衬。

  这时我第一次看到他腋下湿透了衣服的汗溃。他在杯子里倒了酒,尽管我畏于看苏菲的脸,却看到她伸出来握着酒杯的手抖个不停。我犯了一个大错,把邮报摊在我手肘下的桌上,翻到报载毕尔包的那一页。我看见纳森瞥了毕尔包的照片一眼,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

  “刚刚我才在地下火车上看过那则报导。”他说着,举起酒杯。“让我们来为这个密西西比州的参议员,烂嘴巴的毕尔包缓慢、痛苦的死法干一杯。”

  我一时静默不语,也不曾像苏菲一样举杯。我确信她所以拿起酒杯完全是无心的,只是出于哑然的服从。最后我尽可能随意地说:“纳森,我要为你的成功,你伟大的发现而干杯,不管那是什么。为苏菲告诉我你一直致力的工作干杯。恭喜。”我伸出手,友爱地拍拍他的手臂。“现在我们别理这些个狗屎——”我试图以怀柔而愉悦的声音说:“让我们都放松下来听你告诉我们,老天爷,告诉我们究竟是要庆祝什么鬼东西!好家伙,今晚我们每一杯都为你而干!”

  当他从容不迫地将他的臂膀移开我的手时,我心里滑过一阵冰冷。“那是不可能的!”他瞪着我说:“我凯旋的情绪已都被我曾经爱过的某个人的叛变严重地影响了。”我仍然无法注视苏菲,只听她发出一声沙哑的悲泣。“今晚我们将不为胜利的海季雅(译注:希腊神话中司健康之女神)干杯。”他高举酒杯,手肘撑着桌面。“我们为毕尔包参议员痛楚的死亡干杯。”

  “你干杯吧,纳森。”我说:“我不要。我不会为任何人的死亡干杯——无论痛苦或不痛苦——你也不应该。你该比别人都更清楚才对。你不是从事治病的行业吗?这并不是个很有趣的笑话,你知道。为死亡干杯是他妈的亵渎。”我无法压制自己突然的高调,举起了酒杯,“致生命,”我提议:“为你的生命,我们的——”我比划了一个包括苏菲的手势——“致健康。致你伟大的发现。”我察觉到我的声音里有一丝祈求,但纳森仍不为所动,板着脸,拒绝喝酒。在这种挫折下,我缓缓放下了酒杯。一股炽烈的怒意第一次在我的腹部翻腾;这是一种慢慢凝聚的怒意,为了纳森憎恨而专横的态度,他对苏菲的欺凌,以及他对毕尔包可怕的诅咒。他既然敬酒不喝,我只有放下杯子,叹着气说:“那么,去他的吧!”

  “致毕尔包之死,”纳森还是不让步:“致他最后痛苦的尖叫声。”

  我意识到鲜血涌到我的眼睛后侧,我的心也开始笨拙地跳动。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我的声音。“纳森,”我说:“不久之前我曾为了某一点而称赞你。我说尽管你对南方有深刻的恨意,至少你对此还有点幽默感,和许多人并不一样。不像纽约自由派蠢蛋的水平。可是现在我开始了解我是看错了。我从来就不喜欢毕尔包,但你认为他这种痛苦的死有什么可笑之处,那你就错了。我拒绝为任何人的死亡干杯——”

  “你也不为希特勒的死干杯吗?”他迅速打断我的话,眼里有种卑劣的光芒。

  “我当然会为希特勒的死干杯。但是这他妈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毕尔包并不是希特勒!”即使在我回答的当儿,我仍气馁地憬悟到虽然用句不同,我们却是在复制第一个下午在苏菲房里发生的狂野局面。自从那次震耳欲聋的争吵,甚至差一点演变成打架之后,我误以为他已经消除了对南方的成见。

  此刻他那充满愤怒和怨恨的态度,正和那个明朗的礼拜天相同!我再度感到害怕,我有种阴沉的预感,这一回我们的争斗,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在道歉、打趣和友谊的欢快拥抱中和解。我又说了一句:“纳森,毕尔包并不是希特勒。”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颤抖。“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认识你的这一段日子以来——虽然或许因为时间不久而使我有错误的印象——我真的认为,你是我所认识最有教养和知识的人——”

  “别叫我难堪,”他打断我的话:“奉承对你并无好处。”他的声音刺耳难听。

  “我不是奉承,”我继续说:“而是事实。但我想要说的是这一点——你对南方的恨——你所表现的通常可以界定为恨,至少是厌恶——实在令人惊骇,因为在许多方面你都是见多识广、判断正确的。而你对邪恶的本质如此盲目,纳森,简直可以说是极端幼稚……”

  我是个不善争辩的人,尤其在传达恶意的争吵,更是最微弱的斗争者。我的声音变得沙哑、战栗;我的额头开始冒汗。我的脸挂着一个莫名的苦笑。更糟的是,我的心像个不知感激的顽童,抛弃了我苦思的脑袋,不知浮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对于历史似乎毫不了解,”我以高八度的声音又急又快地说:“一点也不了解,可不可能因为你是犹太人,才到这里不久,多半时候都住在北方的大城市,可以说是‘半盲’的,对于发生在南方那些造成种族疯狂的连续悲剧既无兴趣、也无所了解的缘故?你看过福克纳的小说,纳森,而你对于地域仍有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优越态度,而且无法看出毕尔包算不上是个恶徒,而是这整个愚昧体系不幸的分枝?”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又说:“我怜悯你的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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