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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我以最确定的声音又说了一次。“听着,苏菲,这个研究计划,这个突破,无论是什么,必定使纳森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使他的行为,呃,不太正常,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别为他担心。如果我像他那样绞尽脑汁的话,我也会头痛——尤其这件研究又事关那么重大的成就。”

  我停住口,却似乎有必要再加上一句:“无论那是什么。”我拍拍她的手。“现在,求你放松下来吧。我相信他马上就到了。”然后我又提到我父亲来纽约探望我,我说他很关心我,并且谈到他的道德观和为人,我说自己很运气,因为很少人拥有如此宽容而不自私的父亲,并且对卤莽地想摘取艺术桂冠的儿子盲目的信赖。我大概有点太兴奋了,我说心胸如此开阔宽广的父亲简直是绝无仅有。我觉得嘴唇因喝了太多啤酒而有点发麻。

  “哦,你真幸运父亲还健在。”苏菲茫然地说:“我好想念我父亲。”

  我觉得有点羞愧——不,不是羞愧,应该说是不安——突然想起几周前她告诉我的事情,关于她父亲和克瑞科的其他教授们像猪一样地被赶在一堆,纳粹的机枪,令人窒息的货车,薛辛霍森,在德国寒冷的雪地中被行刑队枪杀而死。上帝,我心想,在我们这个时代美国人可真是叼天之宠。哦,我们是勇敢而尽心地负起了战士的任务,但比起无数欧洲烈士的牺牲,我们的父子乖离算是多么稀少。我们的运气好得足以使我们呛住了。

  “已经很久了,”她说:“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哀痛,但是我还是想念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这才更叫人难过,丁哥,当你想到所有的坏人——波兰人、德国人、俄国人、法国人,无论是那国国籍——这些坏人都逃脱了,杀死犹太人的人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在德国、还有阿根廷等地。而我父亲——这个好人——却必须死!这还不够让你不信仰这个上帝吗?谁能信仰一个如此背弃人类的上帝?”她流利地说出这段告白,使我感到惊讶;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她平静下来。又一次——似乎她忘了曾经对我说过,或者只为了这番重述使她得到慰藉——说起她父亲许多年前在卢布林拯救犹太人,使他们免于被俄国人杀害的事。

  “L'ironie这个字英语怎么说?”

  我说:“讽刺?”

  “是的,这实在是个讽刺,像我父亲这样冒着生命危险拯救犹太人的人死了,而那么多杀死犹太人的人现在却活得好端端的。”

  “我认为这并不是讽刺,苏菲,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硬生生地总结说,却有种迫切使我的膀胱必须得到解脱的感觉。

  我站起身走向盥洗室,脚步有点不稳,枫叶宫的生啤酒使我的皮肤略微泛红。这一切都很好;二十二岁,微醺,知道写作进行顺利,为自己掌握了创造力而欢欣,像托马斯·渥尔夫所谓的“确实”——年轻人永不枯竭的泉源,而在艺术的严格考验中所忍受的痛苦,会得到种种补偿……永恒的名誉、荣耀和美女的爱。

  当我这样醺醺然的小便时,我望着写在墙上的一大堆同性恋的淫语,以及墙上一幅被烟熏染但仍鲜明生动的漫画……那是一九三〇年代所画的无邪的猥亵,画着米老鼠和唐老鸭弯身由花园的围篱缝隙快乐地偷看贝蒂·卜皮,后者露出了大、小腿,蹲在地上小便。我瞥见两团不圣洁、不自然的黑影,蓦地一阵惊慌,突然领悟到是那两个托钵的修女走错了地方。她们立刻就离开了,困恼地说了一串意大利话。果真是她们的到临——重复不久前苏菲所感觉的厄运——预测了接下来那一刻不幸的意外吗?

  ***

  我还没走近桌位就听到了纳森的声音,他的声音又大又专横,像钢锯一样,劈过乐声传来。他的声音充满了困恼,我一听见就想退却,可是,空气中似乎荡漾着某种重大的气氛,促使我向那声音和苏菲走去。纳森在传递这不幸的信息给苏菲时是那么热烈而专注,我在桌旁站了好几分钟,极不舒服地聆听着,而纳森则欺凌、压迫她,完全不知道我站在那儿。

  他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绝对要求你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贞洁?”

  “是的,不过——”她想不出该怎么说。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你敢和这个叫做柯兹的家伙在一起——再一次,下班之后——如果你敢和这个该死的混蛋一起走超过十呎的路,我就踢烂你的屁股?”

  “有的,可是——”

  “今天下午他又用他的车送你回家了!芬克看见的。不只如此,那个卑贱的杂种,你还带他到房间去。你和他在房里待了一个多钟头。他是不是和你做了几次爱?哦,我打赌柯兹用他那按摩师的家伙迅速地做了不少次!”

  她央求他:“纳森,听我解释。”她的镇静迅速瓦解,声音沙哑。

  “闭上你的狗嘴!没什么好解释的!要不是我的好伙伴莫瑞告诉我,他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上楼,你还想隐瞒起来。”

  “我不会隐瞒的。”她哀声说道:“我现在就会告诉你!我还没有机会说出来,亲爱的!”

  “闭嘴!”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跋扈、苛刻,令人不寒而栗。我很想夺门而出,却只能站在他身后,犹豫不决地等着。我的沉醉已经化为泡影,我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冲向喉咙。

  她试图坚持她的请求。“纳森,亲爱的,听我说,我带他到房间去的唯一原因是为了留声机。转变的部位坏了,你也知道,我对他说了,他说或许他修得好。他说他是个专家,而且他真的修好了,亲爱的——就是这样而已!等我们回去后,我放唱片给你听,你就知道——”

  “哦,我敢说老赛默是个专家。”纳森打断她的话。“他趴在你上面时有没有顺便按摩你的脊椎?他是不是用他那双滑溜溜的手使你的脊椎顺畅无比?那个该死的畜牲——”

  “纳森,求求你!”她乞求他。她现在面对着他前倾着身,脸上的血色尽失,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轻声而缓慢地说:“哦,你真是可人,一点也不错。”讽刺的声调令人难以忍受的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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