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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哦,不,在性的这方面倒没什么问题。”我扯谎道:“我是说,至少我得手了。”为了许多含糊的原因,我无法对他说出那晚不幸的事实。无论是就蕾思的观点或是我的观点,说起来都很没面子。我想捏造一番说词,可是我看得出纳森知道我已经开始胡盖——他笑得肩膀耸动——所以我只谈了一、两个佛洛伊德的性分析,其中之一是蕾思告诉我只有大块头黑人庞大的身躯才能使她达到高潮。纳森对我笑笑;伸出一只手按着我的肩,用一个大哥了解的口吻说:“无论你和蕾思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很遗憾,小子。我以为她是个可人儿。有时候化学作用就是不怎么对劲。”

  我们没有再提蕾思。在这些个夜晚,喝最多酒的人是我,常常一次就喝个六、七杯。通常我们都是在吃过晚饭后才到那里去。那时候没有人在酒店点酒的,但在许多事情上都是个先驱者的纳森,却设法点了一瓶夏堡,每当我们到那里时,这瓶夏堡便被放置在冰桶里,供他和苏菲饮用。

  在我看来纳森和苏菲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我们三个人简直难分难舍,几乎是三位一体。纳森风趣迷人,几乎完全“正常”,和他相处总是十分愉快,若非苏菲和我到展望公园野餐时偶尔会提起他们过去一年相处某些难过的时刻,我大概会将初次见到他们时的火爆场面整个儿逐出脑海。对于这个令人振奋、居于指挥地位,又像主人,又像大哥、导师、心腹知己的人物,我还能有什么想法?纳森的笑话说得非常好,绝大多数都是关于犹太人的。许多故事都称得上是杰作。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父亲坐在泰瓦戏院看一出喜剧电影时,发生一个只有在小说中出现的场面:我看见父亲在一阵合不拢嘴的爆笑声中,整个身子溜出座位,滑到走道中。老天爷,滑到走道中!在枫叶宫里纳森对我说笑时,我几乎出了同样的糗事。

  唱作俱佳的纳森,说起笑话来像表演巫术一样,每每在其嘲谑的当儿,会使我像我父亲当年一样笑得喘息、无力、东倒西歪。而笑得呛住了的苏菲,则常取出手帕擦拭着笑出的泪水。许多酒客会阴郁地注视着我们,不明白我们何以如此兴奋。等我镇定下来后,我敬畏地望着纳森。能够引起这样的欢笑,是一种天赋,一种赐福。

  但是假使纳森只是一个小丑,一天到晚唱作不休,他的天赋无疑地会变得令人厌烦。他的敏感使他不会扮演一成不变的喜剧演员,而他的兴趣之广泛和认真,也使得我们在一起的好时光,不至总是在一种无聊的层面。我常觉得,尽管纳森天生的机敏和比例感使他不致独占舞台,他却常引导我们的谈话。

  我也并不木讷苛言,而他会专注倾听。我想,他就是那种博学者——一个几乎无所不知的人;然而他的热情、机智和谦虚,使我从不曾和他在一起时自觉渺小。他的知识广博,我时常提醒自己我是在和一个科学家、生物学家交谈,这个人拥有许多文学见地,无论是古典或现代的,在一个钟头内他可以毫不牵强地将李敦·史崔奇、艾丽斯梦游仙境、马丁·路德早期的独身生活、仲夏夜之梦、苏门答腊猩猩的求偶习惯等交织在他的谈话中。

  他对德莱塞的了解和对怀特海的有机体哲学一样清楚。还有自杀这个话题,他似乎颇有先入之见,提过不止一次。他说,他最推崇的一本小说是“包法利夫人”,不仅是由于它完美的结构,更因为它对自杀意念的解析:爱玛的仰药而死,在西方文学中,无可避免地成为人类情况的一种最高象征。

  有一次在谈到转世投胎时,他诙谐地说,他的前一辈子是个犹太的艾伯塔教僧侣——一个叫圣纳森的修道士,这个人只有一只手,热衷于自我毁灭,认为如果生命是邪恶的,就必须促进生命的终止。“我所未曾预知的一件事情,”他说:“就是我会转世活在这个见鬼的二十世纪。”

  然而即使他在这种叙述中,表露出略微不安的本性,我却从来不曾在这些愉快的夜晚感觉过他有一点沮丧或阴霾的绝望;苏菲曾经提及他的这种情绪,因为她体验过他狂暴愤怒的时刻。我认为他生动的个性很迷人甚至还十分羡慕;我还认为这是她波兰想象力阴郁的一面,编造了这些争斗和厄运的暗示。我推断,这是波兰人惯用的伎俩。

  不,我觉得他温和、热心,不可能做出她所暗示的那些胁迫手段。(即使我曾目睹过他心情恶劣的时刻。就拿我正写个不亦乐乎的小说来说吧,尽管早先他曾说过南方文学已渐趋式微,他仍经常而且鼓励的关心我的进展。)有天早上我们喝咖啡时,他还问我是不是可以让他看看我写好的最初几页。

  “有什么不可?”他面带微笑怂恿道:“我们是朋友。我不干涉,不批评,不建议。我只是很想看看。”我很恐慌,只为了从没有别人看过我翻阅了多次的黄色稿纸,而我对纳森十分尊敬,万一他对我的作品表露出不悦,无论是多么轻微,我的狂热及日后的进展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然而,一天晚上,我打破了直到这本书写完前不让任何人看的浪漫决心,咬牙给了他九十页,那一晚他先留在粉红宫中阅读,苏菲和我坐在枫叶宫里,对我追述她在克瑞科的童年往事。

  过了一个半钟头后,纳森冒着一头汗急步走了进来,在我对面的苏菲身旁坐下时,我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正是我最怕的。停下来!我几乎开口相求。你说过你不予置评的!但是他的评论像响雷般传出。“你看过福克纳的小说。”他缓缓说道:“你看过罗勃·潘·华伦的作品。”他停住口。“我确信你也看过托马斯·渥尔夫,甚至卡森·马库勒的著作。我没有遵守不加批评的诺言。”

  我心想:哦,狗屎,他摸透我了,好吧,那不过是堆文字垃圾。我真想沉落在我的巧克力泡沫里穿过枫叶宫的地砖,消失在富勒布须区下水道的老鼠之间。我紧闭眼睛——想着:我根本就不该把那些稿子拿给这个骗子看,他现在又要对我说出有关犹太文学的告诫了——在我头冒冷汗而略觉恶心之际,他的大手却抓住我的双肩,在我的额头印上一个濡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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