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苏菲的选择 | 上页 下页
五一


  我的眼睑不停地搧动,表示我急需睡眠。而她一句接一句地说下去,那两片我永远也不会再抚触、濡湿的犹太嘴唇,十几个钟头来我第一次明白,我的关节畏缩得就像挂在浴室里那个复制体一样小得可怜。我用力打着呵欠,但是蕾思置之不理,似乎认定我不该伤感情的离开,应该试着了解她。然而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不想了解。蕾思继续倾诉,我却只感到深深的绝望。

  “在我到达这个语言的高峰之前,”我在昏倦中听到蕾思说:“我绝不可能说出我对你说的那些话。现在我已经可以言所欲言了。我指的是每个人都说得出口的那些盎格鲁-萨克逊人所说的脏话。我的分析者——卜佛马屈医生——说社会的压抑一般税来和性语言的压抑有直接的比例关系。”我的回答混合着一个嘴巴大张的呵欠,听起来就像是野兽的吼声。“我懂了,我懂了。”我打着呵欠,吼道:“你所谓的言所欲言是说,你可以一再说做爱,却还是无法躬身实行!”她的回答在我听来只是一阵含糊的声音,我只能大略听出她正在说一种什么“欧刚”治疗,接下来几天都要坐在一个盒子里,耐心吸收由以太传来的一种精神波,使她进展到下一个高峰。我已经昏昏欲睡,又打了个呵欠,无声地祝她顺利。

  然后我便打起盹来,当时她还在说着某一天的可能性——某一天!我作了一个奇怪而混乱的梦,其中幸福的暗示被深刻的痛苦所渗透。我打盹的时间大概只有几分钟。我醒来时——眨眨眼望着还在自言自语的蕾思——意识到刚才我一直用力坐在缩放于臀部下的手上。五只手指一时变形而毫无知觉,这倒可以解释适才那场悲哀的梦;梦中我再度热烈地拥住了蕾思,终于设法爱抚着她的胸脯,然而,却像摸到一团潮湿的面糊,紧紧地束在用艾草和铁丝所做的胸罩内。

  过了这么多年,我得以看清蕾思的反抗与我觉得有必要叙述的重要故事,有一种极佳的对应。天知道要是她真成为她所模拟的纵情声色、经验老道的女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来;她是那么令人想望,我一定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样一来,我必然会搬离叶塔·纪曼的粉红宫,无疑的也不会参与其后发生的事件;而这些事正是构成这个故事的主要原因。

  蕾思的承诺与她所表现的不一致使我的精神深受伤害,竟然生起一场病来。这场病并不严重——只是重感冒加上精神的消沉——却使我卧床四、五天。(纳森和苏菲细心地照顾我,送蕃茄汤给我喝,又搬些杂志给我看。)使我认定我的生命已经到达一个紧要关头。

  我知道我相貌堂堂,学养尚佳,而南方人天生的好口才又使我有别具一格的魅力。尽管有这些优点再加上我的努力,我还是找不到一个愿意和我膜拜黑暗神祇的女孩。至于此刻这种生病的状态,我该视之为厄运的打击;人们面临时虽极为恐慌,最后却都是可以挨过的。我必须承认我并不是以前自认为是的“性感的丁哥”,如此而已。

  然而,我还有更远大的目标。毕竟,我是个作家,一个艺术家。所以,我告诉自己,前进吧,丁哥,好好写出一些东西来。把色欲丢在脑后,将你的热情投注在写作上。这番告诫使我得以在下一个礼拜离开床铺,觉得清心寡欲,继续描述已经群集在我小说上的仙女、魔鬼、老粗、小丑、甜美的姑娘和受尽磨难的父亲、母亲等各种角色。

  我没有再见过蕾思。那天早上我们在一种沉重而悲哀的心情下分手,她虽曾要我尽快打电话给她,我却从未打过。不过,后来我时常想起她。尽管她曾带给我一番折磨,我还是希望她最终能够幸福快乐。我常想,但愿她在“欧刚”盒的治疗,可以如她所想的达到另一个高峰。就算这个方法失败,嗣后随着科学的进步,一定还会有许多方法可以将她治愈的。也许我预料错了,可是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蕾思最后真的找到完全的幸福了?但我觉得此时的她是这样的:一个神采飞扬、发鬓飞灰、却依然美丽动人的中年妇人,懂得细心拣用脏字眼,有融洽的婚姻生活,子女众多,而且(我几乎可以确定)在性爱中享有多次高潮。

  §八

  那年夏天的天气相当宜人,但有时候到了晚上却十分闷热,这时纳森、苏菲和我就会到位于教堂街转角一家有冷气的鸡尾酒店去,这家酒店叫“枫叶宫”。富勒布须那一区没有几家设备齐全的酒商,(我原来觉得很奇怪,后来纳森告诉我,犹太人并不认为喝酒是高级的消遣。)这家枫叶宫生意倒很兴隆,主要的顾客有爱尔兰籍司阍、斯堪地那维亚籍司机、德国籍建筑监工、还有像我这样住在郊区的外地人。

  此外,也有一些行动似乎有点偷偷摸摸的犹太人。枫叶宫相当宽敞,灯光幽暗,气味不佳,不过我们三个人所以会在格外闷热的夏夜被它吸引,主要是由于冰凉的空气,以及我们逐渐喜欢它平易近人的气氛。那里的索费低廉,一杯啤酒只要一角钱。这家酒店是在一九三三年为庆祝禁酒令的撤销而开张的,而它宽敞的空间,原来是计划包括一个舞池。这种狂欢热舞的构想并未实现,因为经营者忽略了这幢建筑座落于一个讲求品行端正、顽固守旧的浸信教派与孟诺教派教徒的小区。

  因此枫叶宫并未获得舞厅执照,本来金金亮亮的装潢,便因煤尘和烟雾而蒙上一层暗绿。酒店中央突起的舞台,原是设计让脱衣舞娘表演用的,现在却放置了一些广告威士忌和啤酒的招牌和酒瓶,灰尘满布。更可悲的,有面墙上精心绘制的壁画,非但从不曾面对过狂欢的舞者,更因多年来被酒鬼的抚抚靠靠而变得肮脏而斑驳。纳森、苏菲和我到枫叶宫来时,总是坐在这幅壁画的角落,离那个舞台远远的。

  在皮尔旁街的灾难后,一天晚上纳森对我说:“真遗憾你和蕾思处不来,小子。”对于他的配对安排竟成一场空,他显然既失望又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们两个人很合得来。在康尼岛那天我看她都快把你吞下去了。现在你却告诉我全都泡汤了。怎么回事?我可不相信她会拒绝。”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