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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他原来是想当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喃喃说道:“他是那么想当一个医生。”她停住口,先前的愉悦已经被忧郁所取代。“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她又加了一句,脸上滑过一种微弱而抑郁的表情。

  我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似乎他们最初相识的快乐回忆被什么东西的阴影覆盖了——某种困恼、伤人、不祥的东西。就在这一剎那,一朵云蓦地遮住了太阳,在她脸上投下一层阴影,也使我们感到一丝秋天的寒凉。她颤栗了一下站起身来,背对我站着,弯身紧拥着手肘,彷佛柔和的微风刺痛了她的骨头。我不禁再次想起五天前的晚上第一次碰见他们争吵的场面。

  这种痛苦的关系,多少我还是不明了的。有那么多细微的线索。例如,莫瑞·芬克。他所目睹并对我描述的那场令人骇然的木偶戏呢——他亲眼见到的暴行:当她躺在地上时,纳森用力殴打她?这是怎么回事?这和后来这几天我看到他们如胶似漆的情形又是多么不一致?而这个如此温柔亲切的男人——当苏菲时而对我说起时,眼底总是不禁漾着泪光——这个慈悲而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何以会变成才不多久前,看到的那个狂暴的怪物?

  我不愿多想这个问题,同时那片多变的云也继续往东飘去,使我们再度置身于暖烘烘的太阳;苏菲笑笑,适才的阴霾似乎已被阳光驱散,她把最后一块面包屑丢给泰铎,说我们该回去了。她有点兴奋地告诉我说纳森买了一瓶上好的柏根地葡萄酒,预备在晚餐时享用,她得到教堂街去买块上好的牛排相衬;她说,然后她整个下午都要待在房里继续和福克纳的“熊”搏斗。“我真希望和这位威廉·福克纳先生会晤,”我们踱步走回粉红宫的途中时,她说:“告诉他说,他那种未完结的句型使波兰人非常为难。可是哦,丁哥,这个人写得真好!我觉得好像亲临密西西比一样。丁哥,什么时候你带纳森和我到南方去走走好吗?”

  我一走进房间,苏菲生动的影像便由我的心里消褪,我的心因再度思及蕾思而为之焦躁。这个下午不停地想这件事未免太蠢了,我平常的纪律和超然将会使我继续日常的工作,也就是说,写信给南方的朋友,或在笔记本上涂它几笔,再躺在床上阅读。

  我正在看《罪与罚》,尽管这本书广阔的范围和复杂性,使得我当一名作家的志向稍受挫折,但好几个下午以来,我却愈来愈感兴趣,我最喜欢的是,书中的男主角雷斯柯尼可夫在圣彼得堡发展混乱困恼的事业,似乎和我在纽约布鲁克林的情形相近。事实上这本书对我有极大的影响力,使我想象要是我也拿一把刀子刺入,例如,像叶塔这么无辜的老妇人胸口时的情景,结果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本书种种强烈的影像使我既厌恶又被吸引,然而每个下午我都难以抗拒它的诱惑。那一天蕾思占据了我的思想和意志,结果整个下午我都没有翻那本书。

  我也没有写信,或在当日记本的笔记本上涂鸦。不,我没有遵守基督徒的工作道德,尽管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却像精疲力尽的人一样平躺在床上,思索着这几天来使我肌肉扭曲、无异于生病的发热。每一回我想到一丝不挂的蕾思在我的怀中蠕动,我就心跳得厉害;这种情形对一个年纪大些的人而言是很危险的。

  当我躺在床上听任时间溜逝,我不但感到不舒服,还伴随着一种半疯狂的不相信。记住,我还是处男之身。这使我更觉得如梦似幻。六点一过我就爬起床淋了个浴,再刮一次脸;这已经是当天第三次了。最后,我穿上我仅有的一件麻纱衬衫,从绷带盒里抽出一张二十元钞票,走出房间开始我最大的探险。

  走廊上,房东太太叶塔和肥胖的迈西正在激烈争执。

  “你说你自己是个敬神的年轻人,却对我做出这种事?”叶塔提高的声音中痛苦多于真正的愤怒。“你在地下火车上被抢了?我宽容你五个礼拜的房租了——出于慷慨和一片好意——现在你又对我说这个老掉牙的故事!你以为我是个白痴会相信你的话?呵,哈!”这声“呵,哈!”流露出相当的轻蔑,我看到汗流浃背的迈西瑟缩了一下。

  他坚持道:“可是我没骗你!”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他那年轻的声音和他庞大的身躯倒还挺相配的。“是真的,有人摸走了我的钱,在卑尔根街地下铁车站。”他好像快哭出来了。“是个黑人,一个小个儿黑人。哦,他跑得真快!我还没喊出声他就奔上台阶了。哦——”

  第二声“呵——哈!”连柚木也为之战栗。“我该相信你的话吗?你这个快成为犹太法师的人所说的话?上个礼拜你告诉我——上个礼拜你指天指地对我发誓,说礼拜四下午你一定会筹到四十五块钱。现在你却告诉我你被扒了!”

  叶塔的便便大腹气势汹汹地向前突出,但我再一次觉得她是虚张声势。“我经营这个地方三十年了,从来没有把房客撵出去过。只有在一九三八年时,赶走一个穿女孩子内裤的怪家伙。现在,我恐怕不得不把一个将成为犹太法师的人撵走了!”

  “求求你!”迈西低喊着,露出央求的表情。

  我自觉是个不速之客,想从旁边悄悄溜走,却只有硬着头皮低喃了一声对不起,从他们之间穿过,这时我听到叶塔说:“好呀!罗蜜欧,你要到那儿去?”

  我揣测到那必然是由于我穿着浆洗干净的麻纱衬衫,我梳理服贴的头发,最重要的,无疑是我的刮胡水;我突然想到在我大肆挥洒一番之后,我闻起来八成像个热带丛林。我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挤过,只想逃开这场纠纷和叶塔带嘲弄的注意。

  “我敢说今天晚上某个幸运女孩的梦幻要成真了!”她说着咯咯大笑。

  我友善地对她挥了一下手,瞄了一眼惊恐而可悲的迈西,冲入愉悦的六月夜晚。我急步朝地下铁车站走去时,犹可听见在迈西卑怯的哀求,叶塔嘶哑而拔高的吼声,然而随着身后的声音逐渐远离消逝,我知道迈西不大可能会被赶出粉红宫。我逐渐明了叶塔是个豆腐心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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