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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不过,叶塔那几句小笑话,却使我开始有点担心和蕾思将会晤的情形。火车上的乘客不多,上车后我试着看布鲁克林的老鹰报却怎么也不专心,我放弃了努力,想着蕾思,突然记起,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跨过犹太人家的门坎。我想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光景?我为自己的衣着忧虑,又想到我该戴一顶帽子才对。不对,我向自己保证,我又不是要到犹太教会堂去。

  当我在布鲁克林下车前,才发现自己想象着蕾思的家,必定阴暗而郁闷。我曾在书上读过有关二〇年代及三〇年代犹太人都市生活的描写,从来没想过会有和火车车厢一样萧然的住处;我知道蕾思的家必定不在贫民区。然而偏见和先入为主的观念却使我预见了一幢幽暗的住所,甚至令人窒息。我看见嵌有暗色胡桃木的房间,笨重的橡木家具。某张桌子上一定摆着一个插了九根蜡烛的烛台,插在上面的蜡烛却没有点燃,附近的一张桌子上摆着摩西五经,或犹太法典,雷家夫妇正虔诚的在查看经文。

  屋里虽然纤尘不染,却发霉而通风不良,煎煮的味道由厨房里传了出来;至于厨房,只要你留心瞥一眼,便会看见一个围着头巾的老太婆——雷家祖母——对着长柄煎锅瘪嘴而笑但一语不发,因为她不会说英语。客厅里的家具必然是铬黄色的,和育幼院里的一样。和雷家夫妇交谈无疑会有些困难——母亲身材臃肿,和多数犹太母亲一般态度,腼腆、客气、极少发言;父亲比较和悦健谈,但话题都绕着他的生意经打转。

  我们将啜饮着美霓寻味酒,而我的每一个味蕾却迫切的渴想一瓶许烈士。火车驶入克拉克街——布鲁克林车站的时候,把我最关切的一个问题打断了——在这个局促而禁欲的环境中,蕾思和我将在那个房间,那张床或睡椅上,履行我们的光荣契约?

  我不想过份夸张我对雷家住处的最初反应,以及它和我设想下的比照。但事实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影像仍然如崭新的钢板一样明亮)雷家竟是那么富丽堂皇。我不敢相信皮尔旁街的这幢住宅和她写给我的地址相吻合。当我终于确认时,我由衷感到欣慕。这是一幢希腊式文艺复兴时期的赤褐色砂石建筑,以一小段草坪和大街隔开,草坪中央铺着一段鹅卵石车道。车道上停着一辆干净、光亮的凯迪拉克轿车,暗红色,毫无瑕疵;简直可以摆在陈列室。

  我站在树木成列的人行道上,仰视这幢高雅的宅邸。暮色初临的夜晚,屋里柔和的灯光流露出一种和谐,使我蓦地想到李契蒙纪念街上成列巍然的建筑。然后我又想到这种地方只有在名车、名酒、钻石、或任何高雅昂贵精品的广告上才看得到。

  但我所联想到的最主要的是,南方联邦依然入时美丽的首邑。当我走上门廊时,有个驼着背的黑人仰起头,张开粉红色的嘴巴对我微笑,接着一个小女仆开门让我入内。她很黑,制服上加了绉褶和荷叶边,我听得出她的口音是北卡罗莱纳东部,介于罗努克河和曲黎塔郡之间的区域,就在维琴尼亚边界南方。我向她求证时,她咯咯笑着说:“猜对了!”随后她端庄地抿抿唇,以略带北方腔的声音说:“蕾思小姐马上就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有点陶醉了,竟然料想他们会端来昂贵的外国啤酒。

  接着,咪妮(后来我获知了她的名字)带我到一间巨大的乳白色客厅去;客厅里摆置着华丽的沙发、宽敞的土耳其长坐榻、和看起来无比舒适的座椅。整间客厅都铺了地毯,白色的,一点污渍也没有。随处可见的书橱里装满了珍贵的书籍。我在一张鹿皮椅子坐了下来,心里所能思及的只有:我的老天爷耶稣基督!

  我一整天都在一种半昏半醒的欲念中,没有想过我会置身于一个我在新纽约客和电影上瞄过,但从不曾真正看过的豪华住宅。我坐在客厅里,因为惊愕而有复杂的反应:脉搏加速、脸色发红、唾液增多,最后是过份的呆板——这种感觉延续整晚,无论我处于什么地方——或站或坐,甚至后来我带蕾思到葛滋托纳餐厅去吃晚餐时亦然。我这种情况当然是由于我还很年轻、极少见过大场面的缘故。当蕾思出现时,我联想到的——我毫不羞愧的承认——是富足的金钱。

  不久后我无意中获知——由蕾思那里和雷家的一位中年朋友班·菲耳得先生;那一晚我前脚踏入雷家,他和他太太便后脚跟到——雷家的财富最初只有一小片不比孩童手指大的塑料。菲耳得先生说,博南·雷彼多在三〇年代萧条时期,以制造浮雕塑料烟灰缸起家。

  这种烟灰缸是每个人都熟悉的:通常是黑色,圆形,印有文字,诸如:思多俱乐部、“二十一”、摩洛哥,或者,更一般化的:贝蒂之家和乔伊酒吧等等。许多人都偷这种烟灰缸,因此总是供不应求。那些年雷彼多先生所生产的烟灰缸数以万计,全靠长岛一家小工厂的作业,却得以和家人在皇冠高地过着极舒适的生活,后来他们又搬到富勒布须一处较高尚的地段。最近这一场战争,使他们由富足更变为豪奢,搬到皮尔旁街这幢巨宅。

  就在珍珠港事变前——菲耳得先生以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明——联邦政府为制造一种只有两吋长、外形不规则、一端有弯曲凸起,外形、尺寸之精确,必须恰能合入一个某模型之开口的小玩意儿,公开招标。制造这样一件东西大概只要花费一分钱的成本,但由于合约——由雷彼多先生标到——载明必须制造数千万个,这种小型设计却促生了一个葛康达(译注:印度古都,曾为一个强大回教王国的首都,十六世纪时以其财富而闻名):那是整个二次世界大战中,陆军及陆战队所发射的每一颗七十五厘米炮弹导管的一部份。

  在我后来看到的华丽的浴室中,有一小块这种聚合树脂(菲耳得先生也说了,这就是这种东西的原料)的复制品,镶框加玻璃挂在墙上,我深感兴趣地望了好久,想着由于它的存在,许多日本鬼子和德国佬被炸成碎片。这块复制品是由十八K金铸成的,它的存在是整幢房子唯一的败笔。不过在美国还充满胜利气息的当年,这倒是可以谅解的。

  蕾思终于出现了,容光焕发,神采奕突,穿着一件青黑色贴身礼服,走路时裙裾翩然起伏,非常迷人。她在我颊上轻吻了一下,身上有种类似新鲜黄水仙的味道。这就是格调,我心想,真正的犹太格调。一个穿着紧身礼服仍觉得安全无虞的女孩,必定十分明了性是怎么回事。不多久蕾思的双亲也加入了我们,一个年约五十出头,口齿清晰、皮肤微褐、容貌精明的男人和一个有一头琥珀色头发的妇人,外表看起来十分年轻,极易被误认为蕾思的大姊。仅凭她的容颜,当蕾思后来告诉我她母亲于一九二二年时毕业于巴纳学院时,我简直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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