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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为了历史学及社会学的意义,必须指出霍斯在波兰及德国的战后审判中的共同被告,只有一部份有军事背景。然而,这个事实应该不至使人十分惊讶。军人固然敢于犯罪,但是真正的邪恶却是“自由”的谬误。真正的邪恶,奥希维兹令人窒息的邪恶——幽郁、单调、荒凉、可厌——几乎全是平民所犯。

  因此我们发现纳粹党在奥希维兹-柏肯诺的人员几乎不包含任何职业军人,而是由德国社会一些平凡的份子所组成。他们包括侍者、烤面包师、木匠、餐厅业者、医生、书店老板、邮局职员、女侍、银行职员、护士、锁匠、消防队员、裁缝师、法律顾问、乐器工厂厂主、卡车公司所有人……全是从事一般工作的平民。此外,史上消灭犹太人最伟大的杀手——恩理·希姆勒,原来只是个卑怯的农人。

  这一切并未显示:现代大多被归诸于军事的恶行,都是出于人民代表的建议和许可。至于霍斯,他似乎是个反常的例子,因为他在奥希维兹前的事业跨越农事和军事。他非常忠于职守,也就是这种不屈不挠的态度,使他的回忆录散发出特殊的力量。一个人在看这本病态的记录时,会相信霍斯表达他的忧虑,甚至于他对瓦斯毒害、火葬、或“选择”私下感到颤栗,以及参与他必须犯的行为而疑惑不安等等,都是真心的。

  读者会信服这样平静的叙述:“我必须强调我个人从未憎恨过犹太人。我的确视他们为人民的敌人。但就因为这一点我不认为他们和其他犯人有何差别,我对待他们也没什么不同。不管怎么样,我的天性并未包含憎恨的情感。”在火葬场的世界,憎恨是一种卤莽而难以自持的激情,和每日工作的平凡单调绝不兼容。

  尤其是当一个人自己缺乏一切分散的情感,就不会对一项命令质疑或不信任,他会立刻服从:“一九四一年夏天武装禁卫队长(希姆勒)曾亲自下予我一道命令,要我到将有集体屠杀的奥希维兹上任,亲自主持这些屠杀,我对于其规模或后果全然不知。这确实是个很不寻常又可怕的命令。然而,屠杀计划的理由,在我看来似乎正确无误。当时我并没有细想:我接到一项命令,必须将它履行。至于集体屠杀犹太人究竟是否必要,则不是我能发表意见的事,因为我缺乏宽宏的观点。”

  因此屠杀在霍斯狭窄、警戒而毫无感觉的目光下开始了:“我必须对这些使任何有人性的人都感到椎心刺骨的事件,表现出冷漠无情的态度。我甚至不敢移开目光以避免我的自然情感占上风。我必须冷静地注视,那些母亲们和或哭或笑的孩子走进瓦斯室……

  “有一次两个小孩子因专心于某种游戏不愿随着母亲前去。那个必然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的母亲,流露出央求的目光,是我永远也难以忘怀的。人们已经到了瓦斯室里,变得惴惴不安,我必须行动。每一个人都望着我。我对执勤的下级军士点点头,他用双臂挟起那两个孩子将他们带到瓦斯室,一旁跟随着他们泣不成声的母亲。我感到莫大的同情,渴想离开现场,然而我不能表露丝毫情感。我必须监视一切。我必须时时刻刻,不分昼夜看着尸体被移出烧毁,拔掉牙齿,剪掉头发,整件可怕之至而不曾间歇的事。我必须忍耐恶臭好几个钟头,看着集体坟墓被打开,尸体被一具一具的拖出来烧掉。

  “我必须透过窥视孔,看着瓦斯室里死亡的过程,因为医生要我看……禁卫队长室派了许多高阶层党领袖和纳粹军官到奥希维兹来,让他们亲眼看看屠杀犹太人的过程……他们一再问我和我的部下,如何能够日复一日看着这些行动又如何能够忍受。我的唯一回答是,我们必须以铁的决心来履行希特勒的命令,这种决心只有将人类的所有情感都扼杀才能获得。”

  但是似铁的心肠也会被这样的景象折磨。当谋杀如火如荼进行时,希姆勒也会感受到意气消沉、忧郁、畏惧、疑惑、及内心的震颤。他已被置于凌驾理性、信仰、神智健全的撒旦领域,然而他的语气却又是悲悯哀伤的:“集体屠杀一开始,我在奥希维兹就没有再快乐过……如果我被某些事件深深影响,我就无法回家面对我的家人。我会上马驰骋,直到将那些可怕的印象逐出。

  晚上我常常到马厩去走一趟,借着和我心爱的动物相处而得到解脱。当我看到我的孩子快乐地玩耍,或注意到我太太望着小儿子的喜悦,我常常会想:我们的幸福会延续多久?我太太永远不会明白我这些郁闷的心情,以为这全然是为了我在工作上遭到困扰的缘故。我的家人住在奥希维兹一切都不虞匮乏。

  我太太或子女只要说出希望,无不付诸实现。孩子们所过的是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太太的花园里繁花似锦,犯人们绝不错过任何机会对我太太或子女表示友善,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任何犯人都不能说任何时候他在我们家没有受到亲切的款待。我太太最高兴的事情无疑是送礼物给每一个曾经和我们家有过任何关联的犯人。孩子们更不断地替犯人向我要香烟,他们尤其喜欢在花园里工作的犯人。我的家人全都深爱农事,特别喜爱各类动物。

  每个礼拜天我得陪他们走过田野到马厩探访,也从不忽略我们的狗屋。我们的两匹马格外为我们所珍爱。孩子们总是把犯人带给他们的动物养在花园里,乌龟、貂鼠、猫、蜥蜴……在那里常常可以看到新来的有趣的动物。夏天时,他们在花园里的小池子或梭蓝河畔戏水。但他们最快乐的是爸爸和他们共浴。无论如何,他和这些孩子一起玩的时间是那么少……”

  一九四三年初秋时,苏菲便注定迷失在这个迷人的居处。当时柏肯诺火葬场在夜晚时发出红透半边天的火光,以至驻扎在克瑞科一百公里外的德军司令担忧这些火光会吸引敌机的侵略。白天一层烧毁人肉的青色薄雾会遮覆秋天金色的阳光,飘入花园、水池、果园、马厩和灌木篱墙,带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我记不清苏菲是否对我说过霍斯曾送她礼物,不过根据霍斯的记述,想必苏菲在司令官屋檐下短暂的居留,必然如他所宣称的,和别的犯人一样,不曾受过任何虐待。虽然后来事实证明这并不值得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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