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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再回述纳森和苏菲第一天及其后数个月的相处情形之前,我们先来谈谈霍斯。在我们稍后的叙述中,霍斯将是主角之一的恶棍角色,但目前也许该先说明这个现代怪物的背景。苏菲告诉我,她已将他自记忆中抹除了许久,在我到达这幢我们后来都称为“粉红宫”住下来的前几天,他曾在她心中闪过。这次的恐惧再一次发出于布鲁克林街道下的地下火车上。

  她正随意翻阅一本几周前的展望杂志时,书页中赫然出现霍斯的影像,使她惊骇地发出一声窒息的闷喊,坐在她隔壁的女人也不由得颤栗了一下。那是霍斯在处决前最后几分钟中的照片。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憔悴、枯瘦、一脸胡髭,穿着零乱不堪的囚衣。这个前司令官显然就要踏上一次永恒的旅途了。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条绳索,由坚硬的绞刑铁架垂挂下来,绳索的另一端则握在波兰士兵手上,这些士兵正在做送他赴黄泉的最后准备。

  苏菲凝视那个憔悴的身影,他的脸已空洞而没有生命,就像一个在舞台中央扮演活尸的演员,她仍看得出那模糊却熟悉的背幕:奥希维兹那一座肮脏的火葬场。她丢下那本杂志,在下一站下了车,记忆中这个卑污的侵蚀,使她深深困惑,因此她毫无目的的在博物馆四周阳光普照的人行道上踱步,又到植物园待了几个钟头后,才到诊所去,布莱托医生望着她形容枯槁的脸问道:“你见鬼啦?”然而,过了一、两天后,她便将这幅照片逐出心版了。

  当时苏菲,还有一般的世人,都不知道鲁道夫·霍斯在审判及受刑的前几个月写就一份记录,在相当简短的范围内,尽可能说出了在极权主义欢乐中一个人所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情。过了好多年后,这本书才被译为英文。现在已印制成书,书名是“纳粹秘密警察眼中的奥希维兹”——由波兰州立博物馆所印行——这本有关霍斯的心理剖析,对于想要了解邪恶真正本质的人有极大的裨益。

  当然,全世界的哲学教授、牧师、犹太教会牧师、僧侣、历史学家、作家、政治家和外交官,任何一种信念的自由主义者、律师、法官、刑罚学者、喜剧演员、电影导演、新闻记者,简而言之,每一个关心自己同胞的人,都该阅读这本书——这也包括了我们深爱的子女,那些未来的国家主人翁。因为由这些告白中,可以发现我们一点也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邪恶;在多数小说、戏剧和电影中所描述的邪恶,若不能形容为伪造,也该说只是二流的,一般是由暴力、幻想、神经恐惧和通俗剧所组合而成的劣等赝品。

  再一次引用西蒙·卫厄的话,这种“想象中的邪恶是浪漫而有变化的,然而真正的邪恶却是幽郁、单调、荒凉而令人厌烦。”毫无疑问的,说明了鲁道夫·霍斯及其心灵之作的特征。霍斯并不是个虐待狂,也不是一个特别狂暴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拥有一种亲切的品格。

  事实上编纂霍斯自传的波兰籍编辑杰季·拉威,本身也在奥希维兹受过磨难,却斥责和他一起被关的那些宣誓控诉霍斯曾鞭打、折磨他们的人。“霍斯绝不会躬身做这种事。”拉威坚持道:“他有更重要的责任要做。”我们也都看得出,这个司令官是个平凡的人,只是盲目的忠于职守;因此他成为一个自动控制装置,其中的道德真空每一受良心谴责的分子都已被吸吮干净,对于描写他每日所犯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他也没有丝毫犹豫。

  但是这个自动机械依然是血肉之躯,如同你我;他自小就是个基督教徒,差一点没变成一个牧师;良心的呵责就像某种怪病似的时而攻击着他,也就是这个弱点,使得这个无情而顺从的机械人内心激起人性的反应,因而他的回忆录才会如此迷人、骇人,而又具有教育性。

  单说他早期的生活就够了。霍斯出生于一九〇〇年,和托马斯·沃尔夫同年同星座,是个德国陆军退休上校之子。他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神学院学生,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年仅十六岁的霍斯入伍从军。他参加了近东的战役——土耳其和巴勒斯坦——十七岁时成为德国军队中最年轻的军士。战后他加入了一个好战的国家主义者集团,一九二二年时遇见了此后束缚他一生的人——阿道夫·希特勒。霍斯立即对纳粹主义的理想和其领袖心折,成为纳粹党最早期的忠实党员之一。毫不奇怪的他很快就干了第一桩谋杀案,被判刑入狱。

  他早先习知谋杀是他生命中的职责。受害者是个叫卡多的教师,自由政党的领袖,纳粹认为这个党派和他们的利益相抵触。在监狱中度过六年岁月后,霍斯到美克兰堡种田,娶妻,不多久便生育了五名子女。在靠近风暴横虐的波罗的海区耕作,等待大麦小麦成熟的那些年,霍斯无聊得发慌。他需要一份更具有挑战性的职业,一九三〇年代中期,他遇见了早年的一位故友恩理·希姆勒时,这项需要得以满足。

  希姆勒轻易劝服霍斯放弃稼穑,加入纳粹禁卫队寻求可能的报酬。希姆勒,在他自己的自传中显示他是个最善于评断杀手的人,看出了霍斯天生适宜从事他心中所盘算的重要工作。接下来十六年,霍斯不是直接身任集中营的司令官,就是担任有关机构的上级官员。在奥希维兹之前,他是达丘最重要的人物。

  霍斯终于得以和他的直接上司——阿道夫·艾契曼——发展出一种堪称为有利的关系。艾契曼培育霍斯的天赋。例如,一九四一年时,艾契曼开始发现犹太人的问题是个令人苦恼的来源,不只为了这份工作的繁杂,而且牵扯到“最后解决”的实际困难。直到集体屠杀——当时纳粹极少使用——付诸实行之前,无论是枪杀或使用一氧化碳都费时费事。

  霍斯观察到在奥希维兹用来喷杀老鼠及其他害虫的结晶氢酸效果极佳,向艾契曼建议这种杀戮之法;根据霍斯所写,艾契曼听到这个方法时兴奋异常,尽管他自己后来并不承认。他们以九百名俄国犯人当作实验,发现氢化毒气极适宜运用于迅速的屠杀,此后便大量使用在任何种族的入狱者身上,一九四三年四月初,开始广泛使用来消灭犹太人和吉普赛人。霍斯又使用小型布雷区来炸死不听话或逃亡的犯人,用高压电篱笆来电死他们,又蓄养一群凶猛的猎犬。他这些富有创意的主意相当成功,因此可以说霍斯是个研究整个集体屠杀概念的变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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