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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房里闷热而不通风。苏菲娓娓而谈时,纳森起身开了窗子,一阵清新的微风吹进来,拂弄着他买来的黄玫瑰,也使得满屋子充满喷溅的雨声。绵绵的雨已经下大了,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公园的草地,几乎是同时的响起一阵的雷声。纳森站在窗畔,望着蓦然而至的风雨,双手交握身后。“说下去。”他说:“我在听。”

  “我在盖世太保的监狱度过很多天。然后我被火车送到奥希维兹。平常车程只要六、七个小时,这回却整整费了两天两夜。奥希维兹有两个分开的集中营——一处就叫奥希维兹,几公里外还有一个叫柏肯诺。这两处集中营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是被送到奥希维兹的人要从事劳动,而被送到柏肯诺的,却只有死路一条。当我下了火车时,并未被送往柏肯诺和……和……”苏菲冰凉的四肢开始打愿,她的镇定也消失了;她的声音颤抖不定,结结巴巴。但是她很快又控制了自己。

  “未被送到柏肯诺和瓦斯室,而是到奥希维兹去劳动。那是因为我年轻,而且健康。我在奥希维兹待了二十个月。我到达时,判定被杀的每个人都被送到柏肯诺,很快的柏肯诺变成了犹太人的屠场。那是个大量屠杀犹太人的地方。不远处还有另一个处所,一间大usine(工厂),用人造橡胶造的。奥希维兹集中营的犯人也在那里工作,但奥希维兹的犯人最主要的工作是,帮忙杀害柏肯诺的les juifs(犹太人)。因此被送到奥希维兹的多是德国人称之为“雅利安”的人,(译注:原指印欧民族,纳粹德国则专称北欧地区非犹太的白人。)他们负责维持柏肯诺的火葬场,帮忙屠杀犹太人。但是有件事必须明了的是,雅利安犯人最终还是要死的。等他们形销骨立、力量用尽后,他们也要死,被枪杀,或是送到柏肯诺的瓦斯室。”

  好久好久苏菲都没有再开口,她觉得有种疾病之外深切而难受的疲惫,决定将她的叙述缩得比原先计划的更短。她说:“只不过,我没有死。我想我的运气比其他人好。有一阵子我所处的地位比其他许多犯人有利,那是因为我精通德文和俄文,尤其是德文。这使我占了优势,所以我吃得比较好,穿得好一点,也有比较多的力气。我得以有额外的力气求生。但是好景不常,最后我也和别人一样了。我挨饿,因此得了le scorbut——英文大概是坏血病吧——接着我又罹患斑疹伤寒和la scarlatine,猩红热,我想。我说过,我在奥希维兹待了二十个月,但是我活下来了。要是我在那里待二十个月又一天的话,我知道我必死无疑。”

  她停一下。“现在你说我有贫血症,我想你一定是对的。因为我被释放后,曾有一位医生,一位红十字会的医生,要我千万当心些,因为我有可能患这样的病。我是说,贫血症。”她察觉她倦怠的声音化为一声叹息。“可是我忘了。我有那么多不舒服的地方,所以我把这个忘了。”

  好一段时候,他们两个人都静默无语,倾听飕飕的风声和唏哩哗啦的雨声。暴风雨将空气冲刷得清新凉爽,由敞开的窗子飘入,挟带着公园的泥土气息。风势减弱了,轰轰的雷鸣由东边远方的长岛传来。很快地窗外的雨声化为滴滴嗒嗒的,还有轻柔的微风,及湿轮胎辗过街道的声音。“你需要睡眠。”他说:“我该走了。”后来她回忆道他并没有走,至少是当时。

  收音机正在播着莫扎特歌剧“费加洛婚礼”的最后一段,他们默默聆听——苏菲现在已躺在床上,纳森坐在床畔的椅子上——夏夜的飞蛾绕着阴暗的灯炮,在他们头上飞舞。她困倦地闭上眼睛,隐约飘入一个奇异而安宁的梦境,梦里快活的乐声轻柔地混在芳香的青草和雨滴中。有一次她觉得一只飞蛾的翅膀极其轻而细致地触过她的面颊,他的指尖碰触就像是美丽的图案,但仅仅停留了一、两秒钟——然后她沉沉睡去,一无所觉。

  ***

  现在我必须再一次说明苏菲在叙述她的过去时并非毫无隐瞒,甚至于她原先就打算非常简略地诉说。这一点是我后来得知的,她向我坦承她对纳森说明她的遭遇时,删除了许多重要的事实。她算不上是说谎(就和她对我说早年在克瑞科的生活一样)。她也没有杜撰任何事或扭曲重要的真相;那一晚她对纳森所说一切,几乎都极易证实。她对奥希维兹-柏肯诺简短的陈述——当然过份简化了——基本上是正确无误的,对于她所罹患的种种疾病,她未加夸张也没有低估。其余的一切也没有任何理由值得怀疑的:她母亲的病症和死亡,她私运肉类及她被德国人逮捕,接着迅即被送到奥希维兹。那么,她为什么要省略任何人理所当然认为她会包含的因素和细节呢?

  那一晚她疲惫而且忧郁,当然。到头来还有许多原因,但那年夏天我发现,“愧疚”这一词经常在她的字汇中占优势,现在我很清楚地看出一种巨大的罪恶感,常在她不得不说明她的过去时支配她的说词。我也渐渐明白了,她透过一种自我嫌恶的观点看她后期的历史——就曾经遭受过特殊酷刑的人而言,显然并非是罕有的现象。

  西蒙·卫厄曾写及这种痛苦:“苦难以轻蔑、厌恶、甚至是自我怨恨和罪恶感戳印在灵魂深处。”苏菲可能就经历了这种复杂的情感,使她对许多事情缄口不语——这种腐蚀的愧疚加上简单却激烈的谨慎。大致说来,苏菲对她旅居地狱内部的事实总是隐隐藏藏的,如果这是她想要的方式,上帝知道,这是一个有荣誉感的人的地位。

  然而,苏菲却可以对我吐露一些,她这一辈子绝不会告诉纳森的事情。对于这点有个很单纯的原因。她对纳森的爱十分紊乱,简直和精神分裂无异,一个人出于人性的动机,为了省却无稽的痛苦,常会对其所爱者隐瞒最难受的真相。但同时她过去的某些情况和遭遇却又非说出来不可;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寻求一个人倾听她冷然叙述的宗教式告解。

  我,丁哥,是最方便的人选。回顾过去,我明白她若将某些特定的事隐藏在心,必定会难以忍受;特别是那年夏天天气变化剧烈,而苏菲和纳森的情形又濒于崩溃。当她最易受伤的时候,她吐露痛苦及内疚的需要急迫的使她想叫喊,而我总是随时竖起耳朵等着倾听。

  我开始明了,如果她所经历最糟的梦魇,立刻难以理喻的折磨我,那么纳森说什么也不会冷静的接受。他不是相信她,就是认为她疯了。他甚至可能试着杀害她。举例而言,她怎么可能有法子和力量对纳森说出,她和奥希维兹司令官,纳粹武装亲卫队副总裁,鲁道夫·法兰兹·霍斯有染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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