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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并没有说犹太人的作品会成为唯一的力量,只是重要的力量。”他愉快而平静地回答:“我不是建议你,不该在你的传统上再加点意义,只不过,就历史和伦理的观点看来,犹太人在战后的浪潮中,将会在文化上形成一股力量。这是天数,如此而已。已经有一本小说迈开步伐了。那不是一本巨着,只是一本小书,但是比例匀称,而且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所写。”

  “那一本书?”我问。我想当我继续发问时,声音流露出阴郁;“那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又是谁?”

  “那本书叫‘垂吊的男人’,”他回答:“作者是索尔·贝娄。”

  我懒洋洋地说:“呃,猜得出来。”

  他问:“你看过那本书吗?”

  我以勇敢而坦诚的神情谎说道:“当然。”

  “你的看法如何?”

  我打了个呵欠掩饰我的窒息。“我觉得那本书相当薄。”事实上,我知道这本小说,但是未成名作家的狭隘心灵,使我恶意地隐藏了别人对这本书的佳评。“这是一本很都市化的书,”我又说:“很特殊,你知道,对于街边琐事的描写嫌多了些。”但我不得不向自己坦承,纳森的话困扰了我。

  我望着他安适地靠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心里想着:要是这个聪明的狗杂种说得不错,我所投注的古老、高贵的文学遗产真的要消匿了,我会屈辱地在隆隆停下的腐朽车辆下压碎吗?纳森对其他事物的看法都准确而见多识广,他的预测可能是对的。突然在一种怪异的幻影中,我看见自己在文学的跑道上奔驰着,跑在我前方的贝娄、舒瓦兹、利瓦伊和曼德本所激起的卷卷尘埃,呛得我咳嗽不止。

  纳森望着我笑。这似乎是个极为友善的笑容,未曾露出一丝嘲讽,但是有一剎那,他的在场又使我有种以前已经经历,以后还会再有的感觉,那就是他的迷人和卓越,竟然使人感到不祥。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似乎房里的阴湿突然被抽走了,我不再觉得毛骨悚然,也对他笑笑。他穿着我相信就是所谓“棕榈海滩”的套装,精工裁制,价钱显然昂贵,和我几天前在走廊见到对苏菲怒吼,穿着宽松长裤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蓦然间他对苏菲的疯狂指控显得极不真实,好像是出自一部很久以前所拍,已经忘了一半的电影对话。当我看见徘徊在他脸上的那个暧昧的笑容时,我明白这个人的人格简直就是个谜,比我所见的任何人,都要令人气愤而迷惑。

  最后我说:“至少你没对我说我的小说死定了。”这时,一阵轻柔细腻的乐声,由楼上房间飘了下来,使我们不得不改变话题。

  “苏菲在听音乐。”纳森说:“我要她不上班时就晚些起床,可是她说她没办法。她说自从战争爆发后,她就再也没法赖在床上了。”

  “这是什么曲子?”这首乐曲十分耳熟,幼童的第一本音乐书中就收录了一小段,是巴哈所写的,曲名我却忘了。

  “那是协奏曲一四七,英文名称是‘耶稣,人类希望的喜悦’。”

  “真羡慕你有留声机。”我说:“还有那些唱片。不过这些东西都贵死了。一张贝多芬交响曲就要花费我一大笔钱。”这时我才想到,这些天来我们三人情谊的另一项支柱,就是对音乐有同样的热爱。纳森也喜欢爵士乐,但大致说来,我所谓的音乐是指传统音乐,并不十分流行,在舒伯特之后也没有什么人作曲;但布拉姆斯是个可贵的例外。和纳森、苏菲一样,我也处于音乐不只是粮食的年代,而且是一种麻醉剂,一种类似神的气息的原因。(我忘了提及在麦格洛的休息时间或下了班后,我常耗费许多个钟头在唱片行里倾听音乐。)我说:“你那一大迭唱片真叫人梦想。”

  “你知道,小子,随时欢迎你去播放。”过去几天来,他偶尔会叫我“小子”。他不知道我对此暗觉高兴。我想在我对他与日俱增的喜爱中,我,一个大男孩,开始把他看成我从未有过的哥哥了——一个哥哥,加上他的迷人和热切,使我迅即将他的怪异言行置诸脑后。“听着,”他继续说:“你就把我的培得和苏菲的培得看成两个——”

  我问:“你的什么?”

  “培得。”

  “那是什么?”

  “培得。你知道,一个房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暗语。培得。听起来不错。

  “总之,苏菲和我上班去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上去听唱片。莫瑞·芬克有一把钥匙,我告诉过他任何时候你想进去的话,他都可以开门让你进去。”

  “哦,这太过份了,纳森。”我冲口说道:“不过上帝——谢谢。”他的慷慨使我感动——不,几乎难以自持。那个时期的唱片可不是一般便宜的消费品。那时候人们绝不轻易出借他们的唱片。它们很珍贵,我这一辈子还不曾被赋与享有选择这么多音乐的权利;纳森的提议使我欢欣若狂。我急忙加了句:“我一定会小心使用的。”

  “我信任你。”他说:“虽然你是得小心些。那些该死的唱片太容易破了。我预测几年内必然会有种新产品问世——摔不破的唱片。”

  我说:“那就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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