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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这种诱惑强烈有力,我不禁再从头看一次信,遐想着那幢房舍及亲切的草地,一切都笼罩着一层田园的轻雾。然而这封信虽使我心动,我却明白必须回拒父亲的邀请。如果这封信早几个星期到达,在我被麦格洛开除的低潮时期,我或许会为这个机会雀跃不已。但现在事情已有积极的转变,我也愉快地适应当前的环境了。

  因此我不得不回一封道歉信给我父亲。此际我回顾那个充满希望的时刻,明了自己那种类似新生的满足是基于三个因素:㈠在此之前,显得晦暗无光的小说突然又现光明;㈡结识苏菲和纳森;㈢期待必然发生的性的履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作如是想。

  首先,先说我试着动笔写的书。在我的作家事业中,我常会被不健全的主题吸引——自杀、强暴、谋杀、行伍生涯、婚姻、奴隶制度。即使是那么早的时期,我也知道我的第一部作品必定会描述相当的病态——这是一种直觉,或许可以称之为悲剧感——但坦白说,对于我热切想写的东西,我只有极模糊的概念,我的脑海中的确有一部小说中最有价值的成分:一个地点。

  我家乡泰瓦海岸的景色、声音、味道、光亮和阴影;深水和浅水,都迫我在纸上写下实象,将这些事物记下来,可以满足我的激情。但是人物和故事,一个可以串起这些生动影像的敏锐叙述,我却俱付阙如。二十二岁的我,觉得自己只是个身材瘦削、六呎高、一百五十磅重、颇有胆量但极少言语的人。我的原始计划是边写边想,缺乏逻辑和设计。对于像我这种年纪的人而言,这并不是个完全不足取的野心。

  不过当时——哦,大多数作家迟早都会变成挖掘他人悲剧的人,真是一点也不错——发生了梅丽·韩特的事。她是在我最需要灵感时死去的。因此在接获她死讯后的那几天,惊骇逐渐平息,我便得以对她的惨死实行所谓的职业观点,怀着一种荒唐的发现感。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详读我父亲寄来给我的剪报,对于梅丽及她家人可以做为小说人物的典型感到兴奋热切。

  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父亲,心神有点错乱,坚守教规的母亲;然后是女儿,可怜的梅丽,一开始就注定是牺牲品;这家人的生活充满了误解和恨意——我的上帝,这简直是天赐的礼物!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拼好了这出悲剧的第一部份架构:火车上,我所珍视而一再用心重看的车程,此刻代表女主角尸体的抵达,由纽约的墓地中挖掘出来,装在一个行李箱中,送回她的出生地埋葬。这实在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哦,作家都有很残忍的机会主义倾向!

  甚至在最后一次阅读后我还未把父亲的信放下以前,我便得意地叹了口气,觉得第二幕又上场了,清晰得我几乎可举手爱抚,就像藏在我脑海里的一颗大金蛋。我翻开黄色稿纸,拿起一枝铅笔。火车抵达位于河岸的车站,一个尘埃满布、燥热难当的阴森码头。等着火车的是那个父亲、他纠缠不休的情妇、灵车、油滑的殡仪馆老板,也许还有别人……一个忠心的随从,一个妇人?一个老黑人?凑合凑合。

  我很清楚地记得,在叶塔那房子里的最初几周。首先,是那股汹涌的创作力,无知和年轻的狂放,使我得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写下这本小说的最初五、六十页。我的写作从来都不迅速顺畅,这几十页也并不例外,每当我被迫搜寻正确的用词及特殊的微妙及韵律时,我就苦不堪言;然而,我却满怀奇特而胆大的自信,愉快地振笔疾书,我所创造的人物似乎个个都鲜活了起来,而泰瓦的夏季景色更彷佛历历在目。

  此刻我是多么珍爱自己在早期时的影像啊,在那个粉红色房间里,弯背趴在教员书桌上,口中念念有词(现在依然如此),试试我所创作的词句,同时为这种劳累的成果感到满足,无论它缺乏了什么,都是一个人想象力最重要的结晶——小说。受祝福的小说。神圣的小说。全能的小说。哦,丁哥,我多么羡慕你第一部小说时期遥远的下午,当不朽的渴望,催出你的每一个破折号和分号,而且你拥有一个孩子对美丽的信仰,觉得你注定要将它写出。

  在叶塔那里住下的初期,另一件我记得很清楚的事是,新建立的惬意和安全,我确定这是由于我和苏菲及纳森的友谊所导致的结果。那个星期天我在苏菲的房里已略微发现了这一点。当我置身于麦格洛吵嚷的环境时,我退缩到一个幻想和孤独的世界中,可以说有点病态、自我鞭笞;以我自己的形容词来说,那是不自然的,因为多数时候我都是个合群的人,对于造成人类结婚或加入扶轮社的孤独也有同样的恐惧。

  在布鲁克林区我渐渐明白了我所需要的就是朋友,而我找到了,因此我不再感到焦虑,得以开始工作。当然只有有病而且隐遁的人,才能够日复一日卖力工作,而不会思及那个房间的四壁萧条,无比寂静。在我写完那个荒凉悲痛的小丧礼后,我觉得我赚取了几罐啤酒和苏菲、纳森情谊的权利。

  然而,过了相当时间后——至少有好几个星期——我又涉及我的新伙伴在我初遇时,几乎使我们都憔悴不堪的激动场面。当这次风暴重新爆发时,实在是非常可怕——比我先前描写的吵嘴、殴打等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使我至感狼狈。不过这是稍后的事。此刻我因为创作的满足而志得意满。还有一点,我无需再担心由楼上传来做爱的喧闹声了。那一年多里,苏菲和纳森都住在二楼,他们以一种自由而有弹性的方式同居,各自拥有一个房间,但同睡在任何时候比较自然、方便的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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