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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她对医药并非全然无知,明白向一个指压治疗专家求助可以说相当荒谬,但当她最初接受了这份迫切需要的工作时,她就必然放弃了这种狭隘的医学观念。她知道,至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法的,而且那些出入他诊所接受诊治的病人(包括许多警察),有些也似乎颇受他那些推拿挤压的脊椎治疗之惠。但最重要的是,她所认识的少数人中,他是唯一够格提出任何告诫的。因此她对他有相当的依赖,与她微薄的薪水完全无关。

  布莱托,一个强健、英俊、温文、头部渐秃的男人,年约五十五、六,是上帝所赐福的人之一;他的命运使他脱离俄属波兰赤贫的生活,享有美国的各种物质享受。他讲究衣饰,健谈,喜欢说笑(他的笑话都是用意第绪语说的),乐观、幽默,使人如沐春风,多年以来,他是第一个让她由衷发笑的人。

  他非常坦率。也许只有这样的不屈不挠的好心人,可以列举他所有的财产而不令人嫌恶:“付税前的年收入是四万元,在昆士区圣阿尔本最高尚的地段拥有一个价值七万五千元的家,没有贷款,地毯连室,每间房都有间接照明;三部车,包括一辆设备齐全的凯迪拉克。再加上一个最亲爱、最可人的妻子。我,当年一个饥饿的犹太年轻人,在伊利岛下船时身上只有五块钱而且举目无亲。告诉我!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该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我为什么不该想使人们和我一样快乐,欢笑?”一点理由也没有。那年冬天苏菲到他位于圣阿尔本的住处后,坐在凯迪拉克车的后座与布莱托驶回办公室途中,便不禁这么想着。

  她是到他家里帮他整理文件的,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布莱托的太太——一个身材丰满、头发染成金色的女人,名叫茜薇,穿着像土耳其肚皮舞女郎所穿的丝质灯笼裤,引导苏菲参观她在美国所进入的第一间住宅。这是一间阴森的陵墓,在正午时刻光线幽暗,到处都有印花棉布。墙上贴着印有邱比特的壁纸,还有一架红色大钢琴及过多的椅子,浴室里的瓷砖则是漆黑色的。稍后,坐在前门上有大缩写字母“HB”的凯迪拉克车中,苏菲着迷地看着医生使用最近才装的汽车电话。

  她回忆起布莱托医生方才拨电话。他这通是拨回圣阿尔本的家中,说,“茜薇甜心,我是布莱托。我的声音清楚吗?我爱你,亲爱的。吻,吻,亲爱的,凯迪拉克现在在自由路上,刚经过贝赛公墓。我仰慕你,亲爱的。给我的宝贝一个吻。(啧,啧!)甜心,待会儿再谈。”过了一会儿后:“亲爱的茜薇,我是布莱托。我爱慕你,我的宝贝宠物。现在凯迪拉克在林敦大街和犹卡道交叉口。交通阻塞使人动弹不得。我吻你,我最亲爱的。(啧,啧!)我要给你许多个吻。什么?你说你要到纽约市区买东西?为布莱托买些美丽的衣服,我美丽的甜心。我爱你,亲爱的。哦,亲爱的,我忘了,开克赖斯勒去。别克车没油了。通话完毕,最亲爱的宝贝。”然后瞄苏菲一眼,抚着话筒:“多了不起的通讯工具!”布莱托是个真正快乐的人。他爱茜薇超过生命本身。有一次他告诉苏菲,只有他没有儿女的事实使他不能成为全世界“绝对”最快乐的人……

  可以想见的(这个事实在这篇叙述中非常重要),那年夏天苏菲对我扯了许多谎。也许我该说,为了保持她的沉着,她无可避免地编造了许多遁词。我当然不指责她,因为她的不实之言实在很容易看穿。举例而言,关于她对克瑞科早年生活的回忆,我确信大部份都是事实,但却有一、两个明显的假话,暴露出致命的漏洞。

  事实上,回顾我到目前所写下的一切,我注意到苏菲在我们初见没几分钟后就对我说了谎。那是当她和纳森争吵后,她自暴自弃地望着我,宣称“除了我丈夫外,我只和他上过床。”虽然无关紧要,这句话却不是真的。(后来她对我坦白承认,说她丈夫被纳粹枪毙后——这是真话——她在华沙曾有过一个情人。)我所以提出这件事并非出于坚持绝对诚实的假正经,而是指出苏菲对性的慎重说法。因此更足以说明,她对布莱托开口说出,因地下铁的强暴事件引起她可怕抑郁的困难。

  一想到揭露她的秘密她便惶惶不安——尽管对象是布莱托,一个她深知她能够信赖的医生。她这番遭遇的可憎,甚至比她在集中营所待的那二十个月更令她感到污秽。的确,她现在更加无助了,因为她原以为布鲁克林是个“安全”的住所,而且她是个天主教徒及波兰人的事实使她更觉羞愧。(后来她告诉我说,是有开放及热情欲念的纳森,解脱了她从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性爱倾向。)她遭受攻击的摸索方式,以及她要告诉布莱托所感受的困窘,使她几乎难以忍受。

  然而,在另一次坐凯迪拉克到圣阿尔本途中,她设法以生硬而正式的波兰语表明了她对身体健康的关切,她的郁闷,她双腿的疼痛、她的流血,最后以近于耳语的声音说出,她在地下铁的遭遇。正如她所预料的,布莱托并未立刻意会到她所说的话。经过犹豫、艰难的抑制后,她让他明了了这件暴行并非依照平常的方式达成的。然而它所使用的不寻常手段,却一样令人恶心难过。现在她以英语低声说道:“大夫,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泪水盈眶,只要他明白她所说的,就会明白这种方式更令人作呕。“你是说,”他插嘴道:“一只手指……?他不是用他的……”微妙地停止,因为就性这件事而言,布莱托不是一个粗鲁的男人。当苏菲再度肯定她所说的一切后,他同情地望着她,艰涩地低语道:“老天爷,这真是个要命的世界。”

  布莱托的结论是,她所遭受的暴力,确实可能造成困恼着她的症状,特别是大量出血。也就是说,他认为她骨盘区位所受的创伤,引起了荐骨脊椎的移位,使第五腰椎或第一荐骨神经遭受压力;这足以造成她所抱怨的失去胃口、疲惫、和骨头发痛,而流血更是另一项确证的症状。

  他告诉苏菲,她的脊柱需要接受处理,以恢复正常的神经作用。他向她保证,只要两个礼拜的指压治疗,她就会安好如初。他说明,她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亲人,他不会向她收取分文费用。为了更进一步的使她开怀,他坚持她看他表演最新的戏法,他手中握着的一束彩色丝布凭空消失,变成系在一条在线的迷你万国国旗,从他嘴里拉了出来。苏菲钦佩地笑了,但那时候她只觉得情绪低落,浑身不适,直觉得她很可能会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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