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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她在摸索着。在她“重生。”的过程中,她往往有种困乏,事实上,就像一个初生婴儿般茫然无助。她像重获健全肢体的半身不遂者一样笨拙。有些可笑的小事仍使她困扰。她忘了该怎么拉上一件外衣的拉链。有一次她用力挤一管化妆乳液,结果那玩意儿喷了她一身,毁了她身上的新衣,使她不觉流下泪来。偶尔她的骨头会发痛,特别是脚胫和足踝处,她走路时也似乎因散漫和疲惫导致的迟缓。然而,倘使不能形容她已生存在璀灿的阳光下,至少可以说她已远离了那绝望无底的黑暗。

  但是六月的某天下午,几乎使她那朝不保夕的平衡为之毁损。都市生活也有令她反感的一面,其中之一就是地下铁路。地下火车的脏污和吵声令她厌恶,而那么多人贴身挤在一个车厢,以及上下班时的拥挤杂乱,尤其叫她难以忍受。一天傍晚她早早下了班,爬上一列比平日更拥挤的火车,湿热的车厢内不仅挤着平日汗流浃背的布鲁克林居民,而且很快又爬上一群带着棒球装备的高中男生,用劲地向各个方向挤去,使得车内的压力更叫人难受。

  她被人群毫不留情地挤向走道的尽端,踩上连接车厢的阴湿平台,有两个人紧紧将她夹在中间。她在迷茫中想辨认这两个人时,火车突然煞车驶慢,遽而停止,车灯全都熄了。她一阵悚然。更令人懊恼的是,那些男孩粗哑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掩盖了火车里的叹息呻吟。在黑暗中无法动弹的苏菲,蓦地感到有一只手由她身后的裙底直摸索到她的两腿之闲,却又明白叫喊抗议只是徒然无效。

  她或许曾和别人一样的呻吟了。但那只手坚硬的中指却以外科手术般的技巧和急速,精确地探索、挖掘,使她在这种手指的强暴中既惊恐又难以置信。那只手指先是像囓齿动物般搔弄她,接着猛力没入她的体内,使她感到痛楚,陷于一种催眠中的恐慌。她隐约感觉到指甲,又听到自己喘息地说,“求求你”,那是愚蠢而平凡的话。这个事件前后才半分钟,最后那只可憎的爪子撤退后,她颤抖地站在窒息的黑暗中,彷佛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亮光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车灯才亮,火车继续前行,四周仍是一堵堵厚而密实的人墙,她明白她不可能知道那个攻击者是谁。她只设法在下一站时逃下了车。

  后来她想着,寻常的直接强暴,对她的心灵反而不至造成那么大的侵犯,也不会使她那么惊骇作呕。过去五年来她所目睹的任何酷刑,她所亲身遭受的残暴,都不曾像这次侮辱这样使她茫然无措。典型的面对面强暴,无论多么可鄙,至少也会使你得知施暴者的面孔,或让他明了你内心的情绪:憎恨、恐惧、诅咒、恶心,甚至只是嘲弄。然而这种黑暗中扰人的背后出击,使你永远无法得知谁是攻击者。这件事本身就够糟了,但她大可以以相当的力量背负这段插曲,就像她生命中其他痛苦的时刻一样。可是现在这件事破坏了她重新恢复的心理平衡,不仅将她推回她慢慢试着退却的梦魇,更使她触到那恶梦世界的中心。

  多久以来她是赤裸的,在布鲁克林这几个月,她费尽心力为自己穿好衣服,在这次遭遇中却又被剥得精光。她的心灵再一次感受到冰冷。她没有说明缘由,向布莱托医生告了一个星期的假,躺在床上。在那个暖和的夏季,她就是这样子躺了好几天,拉着帘幕,不开收音机。她吃得很少,什么书也不看。

  在黑暗中她倾听着,隐约从公园传来男孩们打棒球的叫声,想着她童年时幻想爬进去的那座古钟,躺在弹簧上,望着钟摆、齿轮和红宝石。时而集中营的幽灵会骚乱她的意识边缘——她知道只有在她的生命遭受危险时,她才会让这段记忆侵犯。如果集中营的记忆像她在瑞典时那样过于迫近,她有没有力量抗拒这个诱惑,或者她会再一次抓住那伤人的边缘,这回不再试图修补了?那些天她就躺在床上想着这个问题,凝视着由外面透入、在粉红色天花板上打转的闪烁光芒。

  如同过去一般,帮助她复苏的仍是音乐。到了第五或第六天——她只记得那是礼拜六——她在一夜扰人的恶梦之后醒来,出于习惯地扭开她放在床头的小收音机。她并不是有意的,这全是出于一种反射;这几天来她所以弃绝音乐,是因为她发现她不能忍受音乐那抽象而难以测量的美与自己痛楚的绝望相对照。然而在不自觉中,她必定是神秘地受到莫扎特的召唤——乐声一传出,她全心充满了单纯的喜悦。

  她突然明白了,何以这首宏亮而高尚的诠释会使她的心灵感受到放松和快乐。除了它本质的美之外,这是她寻找了十年的作品。在科瑞克被德军占据的前一年,她曾听过来自维也纳的交响乐团演奏而心驰不已。她坐在音乐厅中,倾听当时的这首新作,敞开心怀接受那绚烂的和谐,以及强烈的震撼。然而此后她没有再听到这首乐曲,因为和其他的一切相同,莫扎特的这支协奏曲被战争的风暴席卷而去。

  所以,在华沙被轰炸以及后来在集中营度过的那些日子,这首作品及其名称消褪殆尽,模糊的隐藏在另一个时代的记忆中。但那天早上小收音机播放出这首愉悦欢快的曲子,使她蓦地坐起身,唇边不自觉浮上微笑。她坐在床上微笑的倾听了几分钟,深深的着迷,心中的痛苦也得以慢慢化解。乐声一止,她便仔细写下了电台主持人所说明的这首乐曲名称,走到窗畔,拉开窗帘。望着窗外公园边的棒球场,她发现自己想着,她会不会赚到足够的钱买一部留声机和莫扎特的协奏曲唱片,然后她意识到这个想法本身,便已意味着她挣脱了阴影。

  但是她知道她仍有一段很长的路途。音乐或已振作了她的精神,但她的身体因瑟缩在黑暗中而虚弱不堪。某种直觉告诉她,这是由于她吃得极少,甚至几近于绝食之故,即令如此,她仍为自己的毫无胃口、疲乏、脚胫刀割般的疼痛,和突然早来了好几天、而且流血量极多的月经感到害怕。她揣测,这会是因为强暴而引起的吗?第二天她回去上班时,决定请求布莱托医生为她检查,并寻求治疗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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