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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因此,丁哥,许久以来我都怀着这样挥之不去的愧疚,虽然我知道道实在没有道理,瑞典那个犹太女人也这么说,希望我看清我们所拥有的爱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那场愚蠢的争吵。但是我仍感到非常愧疚,真可笑,丁哥,你知道我已经又学会了哭泣,我想或许这表示我又是一个人了。

  至少,当我一个人听着音乐,回想克瑞科和过去的那些日子,我就常暗自饮泣。你知道吗,有一首乐曲我是不能听的,这首乐曲会使我泣不成声,眼泪像出闸的水那样奔流。那是我圣诞节收到的韩德尔唱片集,其中有一首叫‘我知道救世主存在’。我哭泣,因为我深深的愧疚,也因为我知道救世主不存在,我的躯壳将被虫蠹摧毁,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上帝……”

  ***

  我所写的这个时期,一九四七年炙热的六月,她告诉我她的许多往事时,我注定要栽进一个陷阱,像一只无助的昆虫,落入蜘蛛无助的网中,调和了苏菲和纳森之间的关系。她在布莱托医生位于富勒布须偏远区的办公室当接待员。此时苏菲到美国来已快一年半了。布莱托医生是脊椎指压的治疗专家,很久以前便由波兰移民到美国。他的病人包括许多以前的移民者及后来的犹太难民。在一个国际解放组织的赞助下,苏菲于一年多前抵达美国纽约,不久后她便得到了这份工作。

  最初布莱托(他会说流利的波兰语和意第绪语)对于介绍所派给他的这个只在集中营学会说几句意第绪语的异教女子感到失望,但是这位古道熟肠的医生无疑对她的美丽、她的境遇,以及她那一口无懈可击的德语印象深刻,当下雇用了迫切需要这份工作的苏菲,当时她除了瑞典难民中心发给她的几件旧衣服外一无所有。布莱托无需担心,没有几天苏菲已经能用意第绪语和病人闲聊,彷佛自小就是在犹太街生长的。她获得工作的同时,租下了叶塔那个便宜的房间——七年来她第一个真正的家。一周只上三天班,使苏菲得以保持身心愉快,换句话说,她可以利用空闲在布鲁克林学院的免费课程中进修英文,并适应该区生动、广泛、热闹的生活。

  她告诉我她从不曾感到厌倦。她决心把过去置诸脑后,因而这个大城无论就实际上或精神上而言,都成为她的新世界。她明白她的身体依然残破不堪,但这并未阻止她参与周遭的乐趣,就像一个走进冰淇淋店的孩子。举例而言,她说光是音乐一项就足以使她内心充满欢愉。直到遇见纳森前,她并没有留声机可用,不过没有关系,她以便宜的价格所买的轻便型收音机时常播放出各种美妙的乐曲。

  此外,还有在音乐学会及曼哈坦区的刘易生露天会场所举行的音乐会,门票便宜得几近于免费。有一晚露天会场举行了由叶第·梅纽恩演奏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她坐在星空下,听着那充满激情的乐声,觉得内心有种令她惊奇的慰藉和平静,同时也明白了还有许多事情值得她活下去,而且她可能重获零散破碎的生命,将它们组合成一个新的自我。

  最初几个月,苏菲都是一个人度过的。语言上的困难(后来很快就克服了)使她极为羞怯,但她满足于她的孤独,事实上可以说是享受着独处的时刻,因为私人生活是她这些年来所缺乏的。这些年来她所缺乏的还有书本,几乎是任何种类的印刷刊物,因此她开始贪婪地阅读,订了一份波英对照的报纸,又时常到富顿街的一家波兰书店去借阅书籍。

  她所看的多半是美国作家译成波文的作品,她回想着,她所看完的第一本书是多斯·培梭的“过渡曼哈坦”,接着是“向战争告别”、“一个美国悲剧”、和渥尔夫的“漫漫岁月”,最后一本的波文翻译实在太糟,使她不得不打破在俘虏营中所起的誓——终生不看德文——在公共图书馆借到了一本德文译本。很可能是这本书的译文流畅、丰润,也或者是渥尔夫对美国悲观而动人的看法是苏菲当时的心灵所极需的,那年冬、春两季,她所看过的许多书中以这一本最能使她心情激荡。

  她对美国的整个经验就是纽约——大多在布鲁克林——最后她逐渐爱上这个都市,也同样对它感到惊悸。她这辈子只知道两个城市——宁静、古老的克瑞科小城,还有经过轰炸后满目疮痍的华沙。她最甜美的记忆根植在她生长的小城,不朽的古老屋顶和蜿蜒曲折的街巷。在克瑞科与布鲁克林之间的这些年,是她设法要从记忆中抹除的。因此她说刚搬到叶塔出租的房子头几天早晨,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四周是怪异的粉红墙,困倦地倾听教堂街上传来的汽车声,她总会一时无法认出自己置身何处,就像她童年时在格林童话中所看到的一个着了魔的女子,在夜间的魔咒后,被送到一个未知的新王国。然后,她眨眨眼,心情掺合着哀伤和喜悦,告诉自己,你不在克瑞科,乔莎,你在美国。起身面对混乱的地下铁和以指压治疗病人的布莱托医生。还有布鲁克林充满绿意的美丽、亲切、丰富、脏乱及广阔。

  第二年春天,邻近的展望公园成为苏菲的避难处——当时那里是个安宁的地方。周末或空闲的日子,苏菲会带一盒野餐,在古老苍劲的刺槐和榆树下静静地坐一整天。后来她略微羞涩地向我坦承,她一到达城市便对食物着了迷而且感到混乱。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留心她的饮食。难民中心一位瑞典红十字会的医生曾说过,她的营养失调极为严重,可能或多或少会造成新陈代谢上的永久损害;他关照她注意食物的过度摄取,尤其是脂肪,不管这种诱惑有多么强烈。

  但是这更为她造就了乐趣;午餐时刻到富勒布须的一家熟菜店以及购买展望公园的野餐时,都像是一个愉快的游戏。选择的特权使她有种享受感。食物的种类如许繁多,每一回她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眼底发亮,以缓慢而严肃的态度去选取她想吃的东西。握着棕色的纸袋,她心中的警告就像是祈祷一样——“记得勃隆大夫的话,不可以放纵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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