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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军进驻克瑞科,我们害怕、惊慌,痛恨这种变卦,但是我们保持平静,只想着最好的结果。丁哥,最初情形并不太糟,因为我们相信德国人会对我们以礼相待。他们并没有像轰炸华萨那样的轰炸克瑞科,我们觉得受到特殊的待遇和保护。德军的品行良好,我记得我父亲说过,这证明了他久已相信的事实。那就是德军承袭古普鲁士的传统,有荣誉感和正直的信仰,因此他们绝不会伤害或凌辱平民。

  而且当我们听到数千名士兵以德语交谈时,还感到格外安心,因为我们家也惯用德语。因此最初我们虽然惊慌,情况却并不很糟。我父亲听到华沙惨遭蹂躏的消息时十分痛心,但他说我们一定要继续过以前的生活。他说他对希特勒对知识分子的想法并不抱以幻想,可是维也纳、布拉格等地的许多大学教师仍被允许继续执教,他认为他和卡西岷也不会例外。然而周复一周的消逝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开始觉得克瑞科将会逃过一劫,安然无恙。”

  “十一月的某天早晨,我到圣玛丽教堂去望弥撒——你知道,就是那间有人吹号的教堂。在克瑞科时我常去望弥撒,德国人来了也没有改变,去祈祷战争结束。也许在你听来会觉得我的动机自私可笑,丁哥,因为我希望战争结束最主要的原因是,这样我就可以和卡西岷到维也纳去读书了。哦,当然祈祷还有数百万个其他原因,不过人都是自私的,我的家人很幸运地都没有受到战争的折磨,因此我只希望战争结束,让我们再回复旧日的生活。这天早上我在弥撒中祈祷时,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我惊慌不已。

  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只是突然间停止祷告,感觉吹袭教堂的风在我四周打转,潮湿而冰冷。然后我记起了使我惊慌的原因何在。因为我想到当天早上克瑞科区新上任的纳粹总督,召集大学的教职员在大学中庭集合,说是要发布占领期间教职员的新规则。那并没什么大不了。那只是个简单的集会。他们那天早上都在那里。我父亲和卡西岷前一天才听到这个指令,而且听起来合情合理,没有人进一步思索。但在这一剎那我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奔出教堂,跑到大街。”

  “哦,丁哥,我告诉你吧:我再也见不到我父亲和卡西岷了。我跑着,这段路并不远,当我到达大学时,中庭前方的大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那条街的交通封锁了,德国的大卡车停在街头,还有数以百计携带来复枪和机枪的德军。街心设了围栅,那些德国兵不让我过去。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熟人,渥那教授夫人,她丈夫在大学里教化学。她变得歇斯底里,哭喊着跌到我的双臂中,说:‘哦,他们全都走了,他们全被带走了!全部!’

  我不敢相信,我无法置信,但另一位教职员的妻子哭着走近我们身边说:‘是的,那是真的。他们都被带走了。我丈夫——莫凌教授也被带走了。’我开始渐渐相信了,我看着那些关得紧紧的卡车开向街尾,朝西驶去,这才接受了事实,放声哭泣。我跑回家去告诉我母亲,我们相拥而泣,哭成一团。我母亲说:‘乔莎,乔莎,他们到那儿去了?那些德国人把他们带到那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直到一个月后我们才获悉,我父亲和卡西岷被送到薛辛霍森的集中营,在新年那天被枪毙了。只因为他们是波兰人,而且是教授,他们被谋害了。还有其他教师,总共大约是一百八十名,没有一个人回来。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我们就到华沙去——我必须找一份工作……”

  “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时,我在瑞典的难民中心。我常会回想我父亲和卡西岷被杀的时候,还有我所流过的泪,奇怪何以在种种境遇之后,我竟然哭不出来了。这是真的,丁哥,我已经麻木不仁。我没有任何感觉,似乎我体内已经没有可以倾泄的泪水。在瑞典那儿,我和一个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犹太女人成为好友,她对我很好,特别是在我自杀未遂后。

  我想我并没有很用力,用一片玻璃割手腕,血流得不多,但是这个犹太妇人开始对我友善,那年夏天我们谈了很多,她曾被送到我待过的那个集中营,失去了两个姊妹,我不明白她是如何逃过劫难的,许多犹太人在那里遇害,你知道,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可是她和我一样,是少数的幸存者。除了德语外,她的英语说得非常流利,我开始跟着她学英文,因为我知道我可能会到美国来。

  “她的信仰虔诚,这个女人,常常到那里的犹太教堂去祈祷。她告诉我她仍非常相信上帝,有一次还问我是不是相信它——基督教的上帝——就如她相信她的上帝亚伯拉罕(译注:希伯来族的始祖)的上帝。她说她的遭遇使她对它的信仰愈加坚定,尽管她知道现在有许多犹太人觉得上帝已经远离了世界。我对她说是的,我曾经信仰基督和圣母,但过了这些年后,现在我也和那些认为上帝已永远离去的犹太人一样。

  我说基督已经离弃我了,因此我不能再向它祈祷,像以前在克瑞科时那样。我不能再向它祷告,我也哭不出来。她问我怎么知道基督已经离弃我了,我说我就是知道,我知道只有一个没有怜悯,也不再照拂我的上帝,才会允许让我所爱的人被杀,让我在这样的罪愆中活着。他们的惨死已经够可怕了,但是这种罪愆尤其令我难以忍受。一个人可以受苦,但是所受的苦也有限度……”

  “也许你会认为这只是芝麻小事,丁哥,可是让一个人连一声告别、一句慰藉或了解的话也没有便死了,实在使人受不了。我曾经写过许多封信到薛辛霍森去给我父亲和卡西岷,这些信总是被注明‘查无此人’而退了回来。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有多爱他们,特别是卡西岷;并不是我爱他胜过爸爸,而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吵了一架。我们几乎从不争吵,我们结婚三年多了,我想偶尔斗斗嘴也是无可厚非的。

  总之,在那个可怕的日子来的前一晚,我们大吵了一场,我不记得究竟是为了什么吵,真的,我叫他‘斯帕达’——这句波兰话的意思是‘去死吧’——他冲出房门,那一晚我们没有同室而眠。此后我甚至没再看过他一次。这就是我难以忍受的原因,我们甚至没有和气的别离,一个吻,一个拥抱,什么也没有。哦,我知道卡西岷明白我还是很爱他,我也知道他爱我,然而不曾听我亲口说出,表达我们对彼此的爱,他必然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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