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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心想:纳森独享苏菲的监护权,实在很不公平。不过有面包屑吃,至少还聊胜于无。我以一种单恋的压力回报苏菲这一捏,开始感到心痛。纳森先前说过,到了康尼岛要为我找个“火热”的女孩,名字叫蕾思;这是个令人盼望的抚慰。在长久禁欲的情绪下,我借着迟缓的动作整理长裤绉褶,礼貌的掩饰。尽管这是挫败的事实,我仍开始说服自己相信我是快乐的。当然,好久以来我已经不曾这么快乐了。我决定等待机会,看看可能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看看像这样的礼拜天——我期待着这个夏季其他充满希望的日子——将会带来什么。我打了一会儿瞌睡。苏菲的真挚,她抵着我臂膀的肌肤,还有她身上发出的香味,使我胀红了脸。漂浮在一种激发的欲望中,我突然发起呆来,想着前一夜无意听到的种种。苏菲和纳森,仰卧在杏色的床单上。我无法将这个影像挥之而去。还有他们的话,穿过天花板灌入我耳内的激烈情话!

  然后这种性爱的空想渐渐消逝,另一些话在我耳际回响,使我惊跳地坐直身子。在昨天那场大混战中,发狂的告诫和大声的要求,混杂在叫喊、喃喃低语和喧闹的劝告之间,我真的听到纳森说了那些现在回想起来还令我心惊胆颤的话吗?不,那是稍后,在此刻看来似乎永无休止的冲突时,他的声音穿过天花板,怒气冲冲的,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然后是用一种痛苦的声调,惊恐地叫喊道:“你……不……明……白……吗……苏菲……我们……快……死……了!快死……了……!”

  我猛地打了一下冷颤,似乎有人在我背后打开一扇通往严冬极区的门。这并没有大不了,倒可以称之为预感——这种爬上我背脊的冰冷,使得太阳和我的满足都迅速黯淡无光——我突然觉得非常不安,想要逃脱,想要冲出火车。如果我焦虑的在下一站跳下车,匆忙赶回叶塔出租的房屋,收拾起行李,这就是会另一个故事,或者,根本没有故事可说了。但是,我却允许自己朝康尼岛奔去,因此履行了苏菲对我们三个人的预言:我们会变成“最好的朋友”。

  §四

  “当我是个小女孩时,”苏菲告诉我:“我们住在克瑞科一幢古老的房子里,这幢房子矗立在一条古老迂回的街道上,离一所大学不远。这真是一幢古屋,我确信有某些部份是在几世纪前建造的。很奇怪,你知道,在我这一生中,除了这幢房子外,叶塔的屋子是我所住过的唯一一幢——我说的是,真正的房子。因为,我在那里出世、成长,就是结了婚之后还是住在那里。在德国人入侵以前,我不得不到华沙去住过一阵子。

  我喜欢那幢宅邸;那是四层楼的建筑,屋里安静而且充满阴影,我还拥有自己的房间。对街还有另一幢老屋,白鹳在这幢古屋的烟囟上筑巢。白鹳,对吧?可笑,在说英语时,常会把这种鸟和‘沙锥鸟’混淆。总之,我记得在对街烟囱上筑巢的白鹳,它们和我那本德文的格林童话书上的插图是多么相像啊。我也记得那些书,书皮的颜色,还有封面上各种动物、鸟类和人的图画。我还未学波兰文以前,就会看德文了,而且你知道吗?我甚至是先会讲德语,才会说波兰话的,因此我刚上教会学校时,总会因为说话带有德国腔而受到嘲笑。

  “你知道,克瑞科是个很古老的城市,我们家和中央广场相距不远。在广场中间有一幢建于中世纪时的建筑,非常美丽——波兰语称为‘Sukiennice。’,译成英文,大概是‘布厅’,那里有个陈列所有衣料和布疋的市场。在圣玛丽教堂上还有一个钟塔,很高,但是他们不用钟,而是让活生生的人替代,这些人会在一定的时刻出来吹号宣告时间。晚上的号声听起来很美,有点遥远而悲伤,你知道,就像巴哈管弦乐组曲中的号声,总是使我想起古老的时代,以及时间这种东西是多么神秘。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会躺在四楼房里的一片黑暗中,倾听楼下街道传来的马蹄声——那时候波兰的汽车并不多——当我沉沉入睡时,我会听见钟塔上的人吹号,非常哀伤邈远,我就会思索着时间——时间的神秘。或者是躺在床上想着时钟。厅堂里有个放在立架上的古钟,属于我的祖父母所有,有一次,我曾打开它的后侧,望进时钟的内部,看见了一大堆发条、齿轮和宝石——我想大部份是红宝石——迎着阳光闪闪发亮。因此夜晚我躺在床上时,会想象自己进入时钟内部——小孩子想象得出各种疯狂的事!——我会躺在一根弹簧上,望着摆针移动,各种齿轮转动,还有那些和我的头一样大的红宝石。最后我终于沉入梦乡。

  “哦,克瑞科有那么多的回忆,叫我怎么一一描述,那时候是多么美好,在战争之间的那几年,就是贫穷而饱受战乱之苦的波兰也一样。纳森认为我过份夸张我们所拥有过的好时光——他总是开波兰的玩笑——可是我对他说我的家境,以及我们所过的文明生活,那是你所能想象的最佳生活,真的。他问我:‘你们礼拜天怎么打发?对犹太人扔烂马铃薯吗?’他只知道波兰是反犹太的,因此时常编造这种笑话,使我觉得很遗憾。因为那是真的,我是说波兰的强烈反犹众所皆知,使我常常感到羞惭,就像你,丁哥,你们南方虐待黑人的事实一样。但是我告诉纳森,不错,波兰是有过这种坏历史,可是他一定要明了,并非所有的波兰人都是那样的,像我的家人就都是高尚而有修养的人……哦,这是件多么丑陋的事。说到这件事总是令我想起纳森,他很……忌讳,所以我想我该改变话题。”

  “是了,我的家人。我的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因此我的回忆总是和大学相系。那是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创建于十四世纪。我只知道身为教师之女的生活,对于其他种生活我一概不知,也许那就是何以我所记得的总是一些温和、文明时刻的原因。丁哥:有一天你一定要到波兰去,看看这个国家,将它写下来。那是个美丽的地方。也很可悲。想想看,我在那里成长的那二十年,也是波兰得到自由的唯一的一段时期。在多少个世纪之后,父亲常说:‘这是波兰的光明时期。’因为每样事物都是第一次得到自由,在各学校及大学里——你可以阅读任何你想看的东西。我想那也是波兰人何以能够尽情享受生活的原因,读书、学习、听音乐,在春夏两季的礼拜天到乡间去寻幽访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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