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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鲍比·伟德的器官被整个割了下来,塞进他的嘴巴里,当他濒于死亡之际,他们用焊接发焰器在他胸前烧出了一个“L”字——这代表什么?私刑?露拉?法律和秩序?爱?才不过一个礼拜前,我在上城区的列辛屯大道上的阅报处,看到了这群鄙夫中世纪的复仇。我记得,看过这篇报载后,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阳光普照的八十六街,茫然地经过我老远赶到这儿来所要看的那部电影的广告牌。

  那天下午我并没有到电影院去。我站在河流旁格拉西广场的散步道上,恍惚地瞪着河流中的小岛,无法将我想象中的鲍比·伟德自我的脑海中抹去;虽然我一直低喃着童年时背诵的一段圣经——上帝拭去他们眼中的泪水。此后再没有死亡,悲哀和哭泣,也不会再有痛苦……也许这是一种过度反应,可是上帝,即令如此,我却哭不出来。

  纳森揶揄的声音仍由背后传来。“就是在集中营里,那些负责的畜生也不会犯下这样的兽行!”

  他们会吗?他们不会吗?这似乎无关紧要,而且我已倦于争辩,也对这种狂热感到憎恶,以致既不愿反驳,也找不到庇护。我现在有种渴望——冒着鼻粱断裂的危险——想把杯里剩余的啤酒泼到纳森脸上。

  我克制自己,紧缩双肩,以略带轻蔑的口气说:“身为一个多少世纪来受到不公平迫害的种族的一份子,你——是的,你,去他的!——应该明白为任何事情单只谴责一个民族是多么不可宽赦!”在暴怒中,我冲口说出了对犹太人而言,足以称为冒犯的话,一出口我便感到极为后悔。但是我没有压抑这些话。我说:“对任何民族而言皆是如此。上帝,就是德国人亦然!”

  纳森瑟缩了一下,接着脸胀得更红了,我觉得压轴好戏终于上场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苏菲却一扭身插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不可思议地解了这个危。

  “不准再说了。”她命令道:“停下来!礼拜天不该谈这么严肃的话题。”她的态度虽是玩笑的,但我看得出她真心要制止。“别再想鲍比·伟德了。我们应该谈一些快乐的事情。我们要到康尼岛去游泳、吃饭、好好玩一玩!”她转身面对那个高郎。看到她轻易抛弃了畏怯而顺从的角色,以一种欢闹的姿态对抗纳森,开始以美丽和魅力支配着他时,我感到惊讶,而且也松了一口气。“纳森,你对集中营又有多了解呢?根本毫无所知。不要再说那些地方了。也不要再对丁哥叫嚷。别再对丁哥说鲍比·伟德的事。够了,丁哥是那么好。你也很好,纳森,我爱你。”

  那年夏天我注意到每当纳森的情绪和心情有什么神秘的变化时,苏菲就会用这种甜言蜜语来软化他,使他在瞬间彻底转变——由食人魔变成白马王子。欧洲女人也会指使她们的男人,但却是以多数美国妇女所不明了的小手段。此刻她轻轻在他颊上吻了一下,用手指握住他伸出的双手,望着他,而他脸上的铁青色及愤怒的表情也渐渐消退。

  “你真好,甜心。”她轻柔地说罢,拉拉他的手腕,以当天最愉快的声音叫道:“到海滩去!我们来堆一座沙堡。”

  风暴止息,雷云翻卷而去,最明快的好心情又泛滥着这个色彩缤纷的房间,一阵由公园吹来的微风,把窗帘戏弄得啪啪作响。我们三个人往房门走去时,纳森——他的时装倒使他有些像入流的赌徒——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肩,直接了当的向我道歉,使我不得不原谅他嘲讽的侮辱,冥顽的中伤和其他侵犯。“老丁哥,我是个蠢蛋,一个蠢蛋!”他对着我的耳朵吼着,使我耳鸣不止。“这是我的坏习惯,直言无讳,不顾他人的感受。我知道南方并不完全是坏的。嘿,我对你发个誓。我发誓绝不再对你提南方的事了,好吧?苏菲,你是见证人!”他捏了我一记,拉拉我的头发,像揉面团似的揉揉我的头,就像只超大型㹴犬般,用高贵的鹰钩鼻努着我的耳朵,我发觉他又回复喜剧的心情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走向地下铁路车站——苏菲站在中间,用手臂勾着我们——纳森用纯正无误的南方口音说话;这回并非嘲弄,他的发音足以瞒过一个孟斐斯或莫拜尔人,使我笑得差点没噎到。我确信苏菲对于许多精采之处都听不懂,但她仍伴随我,在富勒布须街上投下了欢笑声。

  由于时间已过中午,纳森、苏菲和我决定把我们的海产大餐留待晚上享用。至于午餐,我们在一个小摊子上买了外观美丽的犹太香肠配上泡菜,还有可口可乐,带到车上去。火车上挤满了携家带眷到海滩去玩的纽约人,我们找到了座位,嚼着我们卑微但美味的午餐。苏菲专心的吃着她的热狗,纳森则在这个人声鼎沸的车厢里试图进一步了解我。

  他现在很随和,问我一些寻常问题,我愉快地回答。我为什么会搬到布鲁克林?我做些什么事?我以什么维生?当他获悉我是个作家时,似乎感到很有趣。为了说明我维持目前生活的经济来源,我差点没以略带乡音的腔调说,“是这样的,我家以前有一个黑奴——黑人,他被卖到……”不过我想这或许会使纳森认为我在扯他的后腿;很可能使他又开始他的独幕剧,因此我笑笑,将自己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回答道:“我有私人来源的收入。”

  “你是个作家?”他又问了一次,真诚而且极为热切。他惊叹不已似的摇着头,倾身越过苏菲的膝上,握住我的手肘。我并不觉得别扭或感动——当他用深思的黑眼睛直视我:大声说道:“你知道,我想我们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苏菲突然重复他的话:“哦,我们都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当火车穿出隧道,投入阳光,奔向南布鲁克林的海滩时,她脸上闪耀着一种动人的神采。她的脸颊和我的一样,泛着满足的红潮,当她再一次勾住我和纳森的手臂时,我细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拂开了沾在她唇角的一点香肠屑。“哦,我们将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她的叫声掩盖了火车的噪音。她捏了我的手臂一下,这绝非调情,而是包含着更多的意义。不妨说这是一种保证,表明她对另一个人的爱,希望使这个新找到的伙伴拥有她的信任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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