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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在我还未放下玻璃杯起身之前,他便已扯住我的手腕。这一握并不粗暴或令人发痛,但却有力而坚持,让我端坐在椅子上。这一握也包含某种迫切的强求,使我为之胆寒。

  他说:“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话题。”他压抑的声音掩不住澎湃的情绪。接下来他的口气虽然更从容,却似乎是一种咒语。“鲍比……伟德……鲍比·伟德!你以为鲍比·伟德是你……取笑的对象吗?”

  我反驳道:“开始这种无聊话题的人并不是我。”我心想:鲍比·伟德!哦,狗屎!现在他扯上鲍比·伟德了。我得离开这里。

  这时候,苏菲似乎察觉到纳森情绪不稳的转变,急忙走到他身旁,用一只忐忑而怀柔的手碰碰他的肩膀,说道:“纳森,请你不要再说鲍比·伟德了。求求你,纳森!我们现在这么愉快,不要让这个话题困扰你。”她苦恼地瞥了我一眼。“一整个礼拜他都谈着鲍比·伟德,我无法制止他。”她又央求纳森:“求你,亲爱的,我们现在多么快活。”

  但是纳森不为所动,向我追问:“鲍比·伟德怎么样?”

  “呃,老天爷,他怎么样?”我不以为然地说着,站起身挣脱他的手。我已开始打量房门和挡路的家具,迅速策划出最佳的逃脱路径。我低语道:“多谢你们的啤酒。”

  纳森坚持道:“我告诉你鲍比·伟德怎么样吧。”他可不让上钩的鱼儿溜走,把杯子塞到我手中,又倒满了啤酒。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是当他伸起毛茸茸的食指直向我的脸时,却宣泄了他内心的激动。“丁哥好友,让我告诉你鲍比·伟德的事吧。谈到这样的兽行,你们南方白人应该很有见地才对。你否认吗?那么你听着。我以一个同胞曾在死亡集中营里受苦的人说这件事。我以一个深爱其中一个生还的人说这件事。”他伸出一只手环着苏菲的腰肢,而另一只手的食指仍在我颧骨前的空中蠕动。“但是我说这件事,主要是基于纳森·蓝道的立场;一个普通市民,一个生物研究员,一个目睹人类羞辱人类的人。我说鲍比·伟德在美国南方白人手中的命运,和希特勒统治时的纳粹行动一样野蛮!你同意我的话吗?”

  我用力咬着牙以维持自己的沉着。我回答:“纳森,鲍比·伟德的遭遇确实悲惨。一言难尽!但是我觉得试图将两件罪行相提并论,或是限定某种愚蠢的价值天平,实在是毫无道理。它们都一样糟!请你把手指移开好吗?”我觉得前额开始湿润发烫。“而且我诅咒你布下的这张大网,想要将你所谓的‘你们南方白人’一网打尽。去它的,我可不赞同你这句话!我是南方人,而且以此为傲,可是我并不是那些猪猡——那些凌辱鲍比·伟德的人猿之一!我生于维琴尼亚州的泰瓦城,如果你不介意我的用词,我要说我是个绅士!另外,请见谅,我要说你这些过份简化的胡言乱语,这种出自一个像你这样显然极有知识的人的无知,实在令我恶心!”我的声音提高、颤抖、难以压抑,当我看见纳森平静地站起身时,我差点没再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现在我们彼此对垒了。尽管他那自然前倾的姿势相当胁迫人,而且在外型上他又胜我一筹,我仍然有在他下巴上揍一拳的冲动。“纳森,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现在是以纽约最可笑的自由主义者而发言,一种伪善的言论!你有什么权利可以评断数百万个人,而他们大多数人宁死也不肯去伤害一个黑奴!”

  “哈!”他回答:“看吧,就连你的言词也包含了,黑奴!这可不是客气话。”

  “我们以前是这么说的,这并没有冒犯之意。好吧——黑人。总之,”我继续驳斥:“你有什么权利加以置评?我觉得这也很不客气。”

  “身为一个犹太人,我认为自己是痛苦和受难的权威。”他停住口瞪着我,我第一次看见他轻蔑的神色,不觉火冒三丈。“至于‘纽约自由主义者’和‘伪善言论’的遁词——我以为对一个真实的指控而言,实在是脆弱之至的反击。你难道不明白这个简单的事实吗?你难道不能从这种可怕的概说中分辨出事实吗?你拒绝承认对鲍比·伟德的死负起责任,就和那些眼睁睁看着纳粹党的暴行,却又否定纳粹党的德国人一样。你不明白关于你自己的事实吗?关于南方人?毕竟,毁了鲍比·伟德的并不是纽约公民。”

  他所说的话大多是偏袒、不合理、自以为是,而且大错特错,然而我一时却无言以对。我发出一声奇怪的喉舌,拖着脚步走到窗口。虽然我内心的愤怒已经变得微弱无力,我仍竭力想找到反驳的言词。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垂头丧气地俯瞰富勒布须区茵绿的草地,沙沙作响的筱悬木和枫树。礼拜天早上熙来攘往、人群如织的街道。刚割过的青草散发出甜美清新的气味,使我想起乡村景色和远方——那些田野和巷弄,或许年轻的鲍比·伟德曾经徜徉、漫步其间。想到鲍比·伟德,不觉一股酸涩的气馁袭来。这个可恨的纳森为什么要在这么美丽的一天召来鲍比·伟德的阴影?

  纳森的声音又在我背后响起,这回高而凌厉。“今天的南方已经舍弃了任何与人种有关的权利。”纳森高声对我说:“每一个南方白人都该对鲍比·伟德的死负起责任。没有一个南方人可以推卸这个责任!”

  我剧烈的颤抖,双手痉挛,望着啤酒在杯子里震动不已。一九四七年。一、九、四、七。几乎是整整二十年前的夏天,纽瓦克城付之一炬,黑人的鲜血染红了底特律的下水道。一个土生土长、敏感懂事,深知可怕而邪恶历史的南方人,会在这样的语言鞭斥下感到心痛,尽管他明白这些话,牵涉到新生的废奴制度者的自以为是,认为在道德上高人一等,而心不甘情不愿地加以容忍。

  到北方来开拓前程的南方人,或多或少都得忍受这种探询的攻击,而心怀愧疚;这个时期要到一九六三年八月的某个早晨才算正式告终。那天,在麻州艾格城的北水街上,一位银行家暨游艇俱乐部会长年轻貌美的金发妻子,以一种三分悲哀的口气对一个朋友说:“老天,我们每个人都会遭遇这种事!”

  这种保守的说法,在一九四七年时实在难以预想。当时困倦的黑色巨兽虽已蠢蠢欲动,却还未被视为北方的问题。就因为如此,对于我和折磨鲍比·伟德的盎格鲁撒克逊恶人有血流上的关系,确使我心中背负着恼人的羞愧。这些乔治亚州的边疆居民(他们住在边境山上)对十六岁的鲍比·伟德处以私刑。他被控诉的罪行和阿提斯特一样:他色迷迷的瞪视、或侵犯、或干扰了一个叫做露拉的白痴女孩,露拉那悲伤而像只兔子般的照片,被登载在六家大报纸上,她父亲是个杂货店主,立刻愤怒地向当地的乌合之众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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