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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呃,很难说清楚,那是犹太语——可以说是一种恶魔。他是被创造出来的,像科学怪人,只不过发明他的人是犹太法师。他是用瓷土或是类似的材料捏出来的,具有人型。总之,他决不可能受控制,本质上他是个难以驾驭的恶魔,那就是‘高郎’的定义。纳森就是,他的举止行动就像个高郎。”

  深有同感下,我请求莫瑞再详细说明他的理论。

  “呃,今天一大早——我想你大概还在睡觉吧!我看到苏菲走进纳森房里。我的房间就在对面,所以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大概是七点半到八点之间,昨晚我听见他们争吵,所以我知道纳森走了。可是你猜我看见什么了?我看见苏菲还在哭泣,低声哭泣。她走进纳森房里,也没有关门就躺了下来。你猜猜她躺在那里?床上吗?不对!她躺在地板上!她穿着睡衣躺在地板上,像个婴孩般蜷缩着身子。我就这样望着她,十分钟,也许十五分钟,心里想她那样躺在纳森房里八成是疯了。突然间,我听到一辆车开到楼下的大街上,我从窗子探出头去,看到了纳森。他进来的时候你听见了吗?他迈着大步,碰碰作响,一边还自言自语。”

  “没有,我睡得很熟。”我回答:“我所听到的吵声大概只有那里——你称作弹坑,由头顶上直接传下来的。其他地方我就听不见了,谢天谢地。”

  “总之,纳森上楼去,走进他的房间。苏菲仍然蜷缩在地板上。他走向她,站在那里——她是清醒的,而他对她说的是:‘滚出去,你这个娼妓!’苏菲躺在那里哭着,什么话也没说,纳森说:“滚开吧,娼妓,我要走了。”苏菲仍然一语不发,我开始听得到她的哭声。纳森又说:‘我数到三,娼妓,如果你还不起来离开这里的话,我就一脚把你踹开。’然后他数到三,她动也不动,他就跪下来,开始掴她的脸颊。”

  我插嘴道:“她还是躺在地上吗?”我真希望莫瑞不以为有告诉我这件事的必要。我的胃部翻腾,一阵作呕;虽然我是个不喜爱暴力的人,却有种冲上楼去把那个高郎痛揍一顿的冲动。“你是说,当那女孩蜷缩在地上时,他竟出手打她吗?”

  “是呀,他一直掴着她的脸,而且还很用力。”

  我诘问:“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他犹豫了一下,清清喉咙说:“呃,不妨告诉你,我是个害怕打架的懦夫,我才不过五呎五吋,那个纳森却是个大家伙。不过你要知道,我是想过要报警。苏菲开始呻吟,那些巴掌一定让她痛入骨髓。因此我决定下楼来打电话报警。我没穿衣服,我睡觉时什么也不穿。所以我走向衣橱,穿上浴袍和拖鞋——希望行动快些,明白吧?谁知道,我以为他很可能杀了她。我想我大概费了一分钟,起初我找不到那双该死的拖鞋,然后我又走回门口时……你猜怎样?”

  “我想象不出来。”

  “这一回情势完全相反了。苏菲盘腿坐在地板上,纳森则把头埋在她膝上,他可不是在咬她,他在哭!他把脸埋在那里,像个婴儿般放声哭泣。苏菲一直抚着他那头黑发,低语着:‘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听见纳森说:‘哦,上帝!我怎么能对你这样?我怎么能伤害你?’之类的话。接着是:‘我爱你,苏菲,我爱你。’她所说的只有:‘没关系的。’他一直把脸埋在她膝上,边哭边一再说道:‘哦,苏菲,我好爱你。’哎,我几乎没把早饭都吐出来。”

  “然后呢?”

  “我看不下去了。这一幕结束后,他们便从地板站起身子。我出门去买了份报纸,到公园去看了一个钟头的报。我不想再和他们任何一个人有所牵扯。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说……”他停住口,瞪视着我,等我为这幕邪恶的事件说出一些感想。我什么话也没说。然后莫瑞坚决说道:“他是个高郎,一个该死的高郎。”

  ***

  我上楼时,心情难测。我一直告诫自己万不可扯上这些病态的人物。尽管苏菲令我心驰,尽管我十分孤寂,我确定寻求他们的友谊是愚蠢之举。我所以这么想,不仅是深恐自己会被吸入这种易变而毁灭性的关系中,也因为我还有别的事要挂心。我到布鲁克林来是为了“写出点名堂”,而不是要在磨人的通俗剧中客串一角。我决定告诉他们,我还是不和他们一起到康尼岛去了;然后我会礼貌却坚决地将他们推出我的生活外,让他们明白我是个不愿意受人打扰的独行侠。

  最后一段乐曲停止时,我敲敲门走了进去。苏菲的房间立刻使我感到愉悦。虽然我看到碍眼的东西时会马上感觉出来,对于“品味”和装潢却没什么概念;然而我看得出苏菲成功地征服了无所不在的粉红色。她不让粉红色唐突她,以橘色、绿色和红色——明亮的淡红色书柜,杏色的床罩——加以反击。她以这种欢欣和温暖凌越了单调的海军伪装油漆,使我很想鼓掌大笑。还有花,到处都摆着花——黄水仙、郁金香、剑兰:由小桌上的花瓶一直到墙上的烛台,这个房间里充满了花香,并且有种欢愉的气氛。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没看见苏菲和纳森。

  就在我迷惑不解时,听见一声浅笑,看到角落里的一个日本屏风动了一下。苏菲和纳森脸上浮着一式的笑容,手牵手从屏风后舞了出来。他们所穿的衣服缝制精美,说起来那更像是戏装,而且并不新潮——他的是白色灰条子西装,大概是十五年前韦尔斯亲王所穿的那一种;她的则是同时期的深紫色褶裙,白色条纹游艇外套,和一顶斜戴在头上的紫色贝雷帽。他们的衣服显然昂贵而且订做得十分合身。我觉得自己这一件卷袖的雅乐衬衫,和毫不特殊的宽松长裤,显得非常寒酸。

  过了一会儿后,苏菲开始准备奶酪和饼干,纳森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说:“别担心你的衣着。你不必就为了我们这样盛装打扮而感到不舒服。这只是我们的嗜好。”我愉快地瘫坐在一张椅子上,想要结束我们短暂相识的决心早已不翼而飞。造成这种转变的原因实在是难以解释。我想这是许多事物的结合:悦目的房间,意外而滑稽的服饰,啤酒,纳森坦率的热情和补偿的渴望,还有我心里对苏菲的同情——这一切都驱除了我的意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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