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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老天爷,我并不认为拿份菜单犯了什么大窃盗罪。”我说:“听着,我还是知道这不干我的事,不过——”

  她显然决心要阻止我帮助她恢复自尊的尝试,打断我的话,说道:“不,我知道那是不对的。他说的是真话,我做了许多错事。他离开我是我活该。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他不忠,从来没有!哦,没有他,我一定会死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有一会儿我真怕她会再痛苦地大哭一场,然而她仅只呜咽了一声,就像是最后的强调记号,然后她别过头去。“你真好。”她说:“现在我要回我房里去了。”

  她慢慢走上楼时,我仔细地看了她穿着夏衣的身体。那确实是一具美好的躯体,凹凸适中,曲线合宜,但却有点奇怪——那是肉眼所难以觉察出的缺失。这种奇怪的本质,由皮肤宣泄出来。那是一种病态的柔软(在她双臂后侧特别明显),是一个人曾经经历过严重的枯萎之后,而肌肉仍在最后的复苏阶段才会有的现象。另外,我也感觉得到,在经过太阳照射而呈现微褐的健康肤色下,仍然留有一份无法从严重迫害后完全恢复的惨白。

  然而这一切在当时,都不会使她的性感稍有减损。尽管她曾经历过困厄,她的背面曲线完美一如得过奖的梨,它迷人的振动,使我的内心为之激荡。她爬上楼梯时,我心想:丁哥啊,在这个背面的影像中必定含有一种刚愎。她爬到楼梯顶端后,回过头,俯瞰下方,脸上绽出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悲伤的微笑。“希望我的问题没有困扰你。”她说:“我很抱歉。”然后她走向她的房间,留下了一声:“晚安。”

  那一晚,我坐在房里第一百零一把舒适的椅子上阅读亚里斯多芬,由略微打开的房门,我可以看到楼上厅廊的一角。大约在午夜时分,我看见苏菲把纳森命令她归还的唱片,抱到纳森的房里。她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我看得出她又哭了。她怎么还哭得出来?那些眼泪是那里来的?后来她一再播放着布拉拇斯第一交响曲的最后一段乐曲;这集唱片是他宽宏大量留给她的。这一定是她现在仅有的一套唱片了。整个晚上,乐声穿过薄薄的天花板流泻下来,悲伤而傲然的法国号和长笛的赞颂,交替地在我脑海中回响,使我的心中充满一种浓烈的乡愁。

  我上床就寝时,乐声仍未停止。每张沙沙作响的唱片播完后,就有一小段间歇时间可以听到苏菲柔肠寸断的哭声,我辗转反侧,再度疑惑着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负载那么重的哀愁。这样深沉的悲痛,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竟是由纳森引起的。但是事实显然如此,而且也使我遭到了一个难题。我说过,我觉得自己已经浸溺在一种爱的情况,如果她这么难以自拔地缅怀她的爱人,我怎么能奢望赢得这份感情,更不用说与她同衾共枕?单是这么想就似乎很下流了,好像想追求一个新近守寡的妇人似的。纳森确实是走了,可是我想填补这个空位是否也徒然呢?我想起我身上所余无几。就算我冲破她哀伤的障碍,我又怎么供得起带她上大餐厅吃饭,或送她昂贵的唱片?

  最后音乐停止,她已不再哭泣,吱嘎的弹簧声使我知道她上床安歇了。我了无睡意地躺着,听着布鲁克林柔和的夜声——一只在远远吠叫的狗,一辆经过的车子,公园边一对情侣的一阵轻笑。我想到维琴尼亚,想到家乡。我朦胧入睡,却睡得很不安稳。有一次我在不熟悉的黑暗中醒来,发现我把枕头塞在两腿间。然后我又睡了,在破晓前一片死寂中惊醒,一颗心突突跳着,脊柱窜过一阵冰冷,我直视天花板,在一个作梦者的强烈清晰中,明了了苏菲注定的命运。

  §三

  “丁哥!哦,丁哥!”隔一天——六月里一个晴朗的礼拜天——我听到他们在门外唤醒我的声音,先是纳森的叫喊,然后是苏菲:“丁哥,起床了。快起来,丁哥!”门没有锁,只有一条链子系着,我躺在枕上,看见纳森露出一脸开怀的笑容,由门缝向我窥视。“起来晒太阳。”那声音说:“到甲板上,小子。快起来。我们要到康尼岛去!”苏菲的声音由他身后传来,清晰地重复纳森的话:“起来晒太阳!到甲板上!”紧接在她的命令之后,是一阵银铃似的笑声,纳森开始摇着门和铰链。“快点,起床了!你不能一整天躺在那儿假寐,像南方的猎犬一样。”他的声音仿效着一种爵士乐的音调。“快振起你的懒骨头,老小子。穿上游泳衣。我们要搭火车到海滩去,来一次小野餐!”

  客气地说,我对他的提议丝毫不感兴趣。前一晚他对我的侮辱以及对苏菲的态度,一整夜以各种面具和乔装侵入我的梦境,此刻一醒来,却看见那同一副嘴脸大声叫嚣,实在使我难以忍受。我掀开被子跳下床,直冲到门边。“滚开!”我吼道:“不要来吵我!”

  我想要当着纳森用力把门关上,可是他把一只脚稳稳地插入门缝。我又叫道:“滚开!你真有勇气,竟敢这么做。把你那只臭脚移开,不要来吵我!”

  “丁哥,丁哥,”他的声音保持着哄骗的韵律。“丁哥,别火。我没有恶意,小子,得了,快开门吧。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化敌为友吧。”

  我对纳森吼道:“我不想当你的朋友!”我大声咳了起来。我每天吸三包骆驼牌香烟,对于自己竟突发这阵咳嗽感到惊讶。我所发出的噪音使我困窘地转过身去,同时也意识到另一件使我惊讶的事——而且大为沮丧——纳森像个恶魔般又出现在苏菲身边,又一次占了指挥的地位。在这一分多钟的肺部痉挛中,我颤栗喘息,一边还得忍受纳森扮演医学专家的羞辱:“你抽太多烟了,克雷克。一看你那张憔悴的脸,就知道你是尼古丁中毒。看看我,克雷克,看我的眼睛。”

  我瞇着眼睛对他怒目而视,愤愤的开口道:“不要叫我——”但话未说完,又被另一阵咳嗽打断了。

  “憔悴,没错。”纳森继续说:“可惜,像你这么清秀的家伙。这完全是因为你长期缺氧的缘故。你应该戒烟,克雷克。这会造成肺癌。对心脏也有不良的影响。”(一九四七年时,抽烟对人体健康的害处还未经医学证实,只是怀疑而已。因此,当时我认为纳森的话无疑是出自恶意,而愈加火冒三丈。十五年后,我费尽心力地戒烟之际,时时会想起纳森的告诫——特别是“憔悴”这两个字——就像由坟墓发出的声音一样。)此刻,他的话像是一种挑衅。

  “不要叫我克雷克!”我恢复了声音,叫道:“我是德科大学的毕业生,用不着听你的侮辱。现在你把脚缩回去,不要来吵我!”我想要使他卡着门的那只脚移开,却只是徒劳无功。我愤愤地说:“而且我并不需要你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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