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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他转身冲出大门。与我擦身而过时,他又回过头来,喘着气,仔细的审视我。我觉得他一定知道我听到了他们的争执,不过这并没什么关系。考虑到他的情绪状况,对于他对待我的温文有礼,令我感到十分惊讶。

  他喘着气说:“你就是芬克对我说的那个新房客吧?”

  我以最微弱最简短的肯定回答了他。

  “你是南方人。”他说:“莫瑞说你是南方来的,他说你叫做丁哥。这幢屋子里已经有够多可笑的人了,叶塔还找了个南方人来。”他望了苏菲一眼,又看着我说:“可惜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没法和你好好谈谈。和你谈谈一定很不错。”

  这时他的语气流露出恶意,强装的谦恭化为坦率的嘲讽。“我们可以乐一乐,闲扯淡,你和我。我们可以谈谈运动。南方的运动。例如凌迟黑人——黑鬼子,我想你们那里都是这么称呼的。或是文化。我们可以谈南方文化,甚至念些山地居民的记录。你知道金恩·奥崔,洛伊·亚可之流的南方古典文化继承者。”他说话时一直皱着眉,但此刻他黝黑而困恼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笑容,猛地握了握我的手。“可惜这些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老纳森得上路了。也许来世再说吧,克雷克,(译注:对美国南方穷白人轻蔑的称呼。)再见,克雷克!来世再见。”

  在我还未开口加以反驳,纳森已转身跑下石阶,硬硬的皮鞋跟在人行道上发出喀喀的响声,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树木下。

  纳森的身影融入夜色后,我毫不犹豫地走向苏菲。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疑的是礼貌的安慰——但先开口的人却是她。她用双手掩面,啜泣道:“他这样子太不公平了。哦,我是那么爱他!”

  我照着电影上在这种不知怎么回话的时刻,常会安排的情节,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一语不发地递给她。她接过手帕拭着眼睛。“哦,我是那么爱他!”她低喊着:“没有他我会死的。”

  “好了,好了。”我大概是这么说的,或者是同样差劲的话。

  她抬头望着我,眼里满含绝望的请求,就如同一个无辜的犯人在法官前陈述她的冤枉。她好像是在说:大人,我并不是娼妓。她的率直和激情都使我吃惊。“他这么说太不公平了。”她又说道:“除了我丈夫以外,我只和他上过床,而我丈夫已经死了!”

  啜泣使她略微颤抖,更多的泪水泛滥奔流,使我的手帕变得像是一块湿海棉,她的鼻子因痛苦而胀大,一脸泪痕也破坏了她的美貌,然而我却仍立刻为她着迷。我渴望伸出臂膀抱着她,安慰她,但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使我压抑着自己。而且,我必须承认在这一瞬间,我心里有种自私的计划——愿上帝赐给我运气和力量,让我从那个不知感恩的纳森那里接收这个波兰宝物吧。

  接着我背上一股刺痛的感觉,使我意识到纳森又回来了,就站在我们后面的门阶上。我转过身。他已设法回复平静,恶意的瞪着我们,伸出一只手抵着门框倾身向前。“还有一件事。”他以冷漠的声音对苏菲说:“还有最后的一件事,娼妓。那些唱片。唱片集,贝多芬,韩德尔,莫扎特,全部。我不想再看到你。所以你把那些唱片拿到我房里去,放在门边的椅子上。你可以留下布拉姆斯,因为那是卜列托送给你的。留下它,明白吗?其余的都是我的,因此别忘了把它们送回我的房间。如果你不照我的话做,等我回来收拾行李时,我会把你的两只胳臂都折断。”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又低声说:“帮助我吧,上帝,我会把你该死的胳臂折断。”

  然后他毅然离去,迈步走向人行道,很快地又消失了身影。

  苏菲没有再为此流泪,慢慢地镇定下来。用一种因为哭了太久而带着鼻音的声音轻柔地对我说:“谢谢你。”她伸出手把湿漉漉的手帕还给我。就是这时我第一次看见刺在她前臂上的数字——一列至少有五位的数字,因为很小而难以看出,但显然出自纯熟的技术。除了爱怜之外,我又感到一阵心痛,不自觉地轻握住她的手腕,更仔细地审视那排刺青。尽管当时我知道这样的好奇可能是冒犯的,却难以自持。

  我问:“你曾待过那里?”

  她用波兰语说出一个地名,我听出是“奥希维兹”。然后她说:“我在那里待了很久。”她停住口。“你会说法语吗?”她说:“我的英语说得很糟。”

  “会一点。”我用法语回答,约略夸张了我的能力。

  她面带微笑,低声说道:“Sprechen Sie Deutsch?”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哦,算了。”我说:“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停了一下,我又说:“那个纳森!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我知道这不干我的事,可是——可是他一定是疯了!他怎么能用那种口气和任何人说话?我觉得他离开你倒好。”

  她紧紧闭着眼睛,痛苦地抿着唇,彷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哦,他对许多事的看法都是对的。”她轻呓道:“我并不是指关于他骂我不忠的话。我对他一直都很忠实的。是其他事情。当他说我的衣着不合宜,或者当他说我是个邋遢的波兰人,没有收拾干净。然后他骂我是个脏波兰女人,我知道我……是的,活该。或者当他带我到那些上流餐厅去,而我总是……”她质询地望着我。

  我纠正了她的英语时态。此后,在不过份的情况下,我时而改正苏菲略有瑕疵的英语。我问道:“总是什么?”

  “总是把菜单收起来。我常把菜单当纪念品收到皮包里。他说菜单也是花钱印的,说我是偷窃。他这么说是对的,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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