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苏菲的选择 | 上页 下页


  在麦格洛上班令人可以忍受的少数原因之一,就是从我二十楼的办公室所见到的风景——使我昏倦的精神为之一振的曼哈坦区。狂风在麦格洛的墙垣打转,我最喜欢的消遣是从窗口丢下一张纸,看着它心醉的飞驰过屋顶,震颤地消失在远处时代广场周围的霓虹灯里。

  那天中午,我除了买一份劳工日报外,又买了一管吹塑料泡的材料——现在的儿童时常吹着玩的那种,不过当时是一种新上市的玩意儿——一回到办公室,我就吹了六、七个可爱而脆弱的彩色气球,预备让它们随风逐沉。我一个一个将它们投入烟雾弥漫的深渊,它们就像木星的卫星似的,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和篮球一样大。

  一股上升的气流使它们猛然飞到第八大道的上空,浮游了似乎是永恒的一段时候,我欢欣的叹了口气,然后我听见女孩子的叫声和笑声,看见麦格洛的一群女秘书们,因为被这个景象迷住,从相邻的几间办公室里探身望向窗外。她们的骚动,必定引起了鼬鼠对这场空中表演的注意。就在汽球向东飞去,坠落到四十二街眩目的街道,使得那些女孩子们发出最后一声欢呼时,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认为鼬鼠尽力控制了他的怒意,他以一种压抑的声音说:“明天起你不必来上班了。五点钟时你可以去领最后一次薪水。”

  “随你的便,魏瑟,你是在开除一个将会和托马斯·沃尔夫一样有名的人。”我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但是这几句话在我的舌下翻滚,以至到今天我还保有似乎已说出口的印象。我想那时候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那个矮子转过身去,迈着他的小脚走出我的生命。接着一股放松的感觉,就好像我脱去了好几层令人热得快窒息的衣服一样。更精确地说,就好像我在阴郁的深渊中沉溺了许久,终于奋力浮到了表面,大口地吞着新鲜空气。

  ***

  “死里逃生。”后来费勒说道:“许多人都被溺死在这个地方,尸骨不存。”

  那时早就超过下班时间了。我留下来收拾残局,和一、两位对我相当友善的编辑道别,拿了我最后的一笔薪水——三十六元五角,最后,再向费勒辞行,意外的是他感到痛苦而哀伤,揭示了他是个孤单而消沉的酒鬼的事实——如果我多一点关怀或善于观察些,我早就该怀疑了。我正把几份比较有见地的手稿报告影印本塞进公文包里的时候,他脚步有点不稳的走了进来。

  费勒重复道:“尸骨不存。”他递给我一个杯子,和半瓶威士忌,说:“喝一杯吧。”他的气息有很浓的酒味。我回拒了——并非出于谨慎,而是因为那时候我只喝便宜的美国啤酒。

  “呃,反正你并不适合待在这里。”他吞了一大口酒说:“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同意道:“我开始领悟到这一点了。”

  “五年内你就会变成标准的薪水阶般。十年内你就会成为一颗化石。一个三十多岁,守旧的老顽固。麦格洛就会把你变成这样。”

  “是啊。我很高兴就要离开了。”我说:“不过我会想念这份薪水,尽管那根本称不上是个金矿。”

  费勒咯咯笑了几声,打了一个小声的嗝。他的上唇微噘,一张长脸看起来像是个典型的爱尔兰人。他露出一种哀伤——一种疲惫而认命的哀伤,使我痛楚地想到办公室这种寂寞的饮宴,和叶慈、霍金斯共度的薄暮,以及通向奥森公园荒凉的地下铁。我突然明白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那么你要写作。…”他说:“你要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好志向,以前我也这么想过的。我希望并祈祷你会实现愿望,把你的第一本着作寄一本来给我。你要到那儿去开始写作?”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我不能再住在现在所住的那个脏地方了。我一定要离开那里。”

  “啊,我曾经那么想写,”他沉湎着:“写诗。散文。一本好小说。注意,不是一本伟大的小说——我没有这种天才和野心——只是一本好小说,有相当的典雅和风格。一本像‘圣路易桥’或‘大主教之死’的好小说——不虚假,却有接近完美的内容。”他停了一下,又说:“哦,可是我却脱轨了。我想那是长期的编辑工作,尤其还是和科技有关的。我离了正轨和其他人的思想字句打交道,却搁下自己的,而那对创作力并无帮助。”他又停下来,望着杯底琥珀色的酒滓。“也许使我脱轨的是这玩意儿。”他哀伤地说:“酒。这一百杯梦。总之,我并没有成为一个作家。我没有成为一个小说家或一个诗人,至于散文,这一辈子我只写过一篇散文。知道那是什么内容吗?”

  “不知道,什么内容?”

  “那篇散文登载在周六邮报上。内容是关于我和我太太到魁北克度假的趣事。并不值得描述,可是为我赚了两百块钱稿费,有好几天我是全美国最快乐的作家。啊,可是……”他显然感到一阵抑郁,声音也减弱了。他喃喃说道:“我脱轨了。”

  我继续把东西塞进公文包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只好说:“呃,希望我们保持联络。”然而我却明白我们不会的。

  “我也希望。”费勒说:“可惜我们没有机会更了解彼此。”他望着酒杯,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口,使我开始感到紧张。然后他说道:“我一直想邀你到我家去吃晚餐,可是一再的延期。又脱轨了。你知道,你使我想起我儿子。”

  我惊讶地说:“我不知道你有个儿子。”我曾听费勒漫不经心的暗示过他“膝下无子”,以为他没有子女。我开口说:“我还以为你——”

  “哦,我曾有个儿子!”他的声音混合着愤怒和哀伤,使我感到惊愕。他站起身,走到窗畔,望着沉浸在暮色雾气中,被夕阳染得火红的曼哈坦区。他又说:“哦,我曾有个儿子,爱迪·费勒。他和你的年纪差不多,他二十二岁,他也想当个作家。他……他善于遣词造句,我儿子。他有使魔鬼也为之着迷的天赋。他所写的几封信充满了了解、生趣和智慧,是全世界最好的信。哦,那孩子的文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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