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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一群蜜蜂在阳光里扑闪着翅膀,郑重其事地嗡嗡叫着飞来,然后一行行落定在已经开花的柳树上。蜜蜂使柳树梢头暄闹晃动起来,柳林象是燃着了火,往四面八方甩着火星。嗡嗡的蜂鸣叫人心醉,枝头小乌呼朋引友,送出一片清音,一只鹳鸟在地里踱步,竟象喝醉了似地摇晃着身子,时而缩起一只脚独立着,引颈向天,送出联珠似的一串串唳声,这催人欲眠的闹盈盈春日气象,哪里还有狂暴的西伯利亚之春的一丝踪影?鲍里斯不觉昏然瞌睡起来。

  他听得见一切声音,感觉得到刚刚解冻的地面透过被子传来的寒气,感觉到大地生命的搏动,甚至青草破土抽叶的声音,然而他又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好象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另一个什么人心里,而下是在他的心里得到感应。

  有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他的手,手上一阵刺痒。鲍里斯睁开眼睛:手腕上爬着一只彩蝶,正象一个年轻医生那样认真仔细地用触须搭摸着被肥皂侵蚀得蜕起的皮肤。

  鲍里斯对这只小心谨慎的彩蝶看着,竟看出了黄色连衣裙上的黑色的镶边,窗玻璃上结成种种图案的冰花。

  “柳——乌——霞——阿!”

  彩蝶从手上飞开,落在一株尚未绽蕾的花茎上。

  “柳——乌——霞——阿!”

  彩蝶贴在这株光秃秃的,象失血的人的血管似的花茎上,翅膀一张一合,准备随时可以飞走。

  “伤员,你看见柳霞没有?”

  鲍里斯痴痴地笑着,两眼盯着一个时弯里抄着一只镀锌铁皮桶的短腿女人。

  “我在问你,看见女炊事员没有?”

  他竭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是怎么啦?脑子全糊涂了?”女人伸一只手指对着太阳穴比划着转了一下,“连每天给你弄三顿饭的女炊事员也不记得了?”

  那只彩蝶飞走了。

  “我什么也记不得。”中尉懊丧地转过脸去。

  “我看也是这么回事!”女人摆动着两条短腿往河边赶去,更加放大了嗓门喊着:“柳——乌——霞——阿!你到底在哪儿?“

  “柳霞,你到底在哪儿?”鲍里斯把脸埋在散发着医院药味的棉被上,叫道:“柳一一乌——霞一一阿!柳霞,真有过你这个人吗?真有过吗?”

  他的胸膛已经呼吸到大地送来的冷漠的、不易觉察的气息。而他的痛苦,他那无力的反抗,对于大地来说,既不能有所助益,也不会造成损伤。大地从事着它永恒的事业。它即将分娩,准备临盆,因此象所有的产妇一样,只专心致志在它自身和它腹中蠕动着小生命,至于他鲍里斯这样一个奄奄一息、微不足道的人,对大地大无足轻重了。大地是永恒的,而他只不过是在大地上匆匆来去的过客而已。

  卫生营主任医生在查房的时候,对他进行了检查,把他的身体翻来倒去,用拳头敲他的左肩肿骨。医生见到准尉在皱眉头,就严厉地问道:

  “疼吗?”

  鲍里斯低下头回答道:

  “疼。”

  医生用更严厉的目光透过眼睛看着他,一面慢慢地把听诊器血红的橡皮管绕在手上,说道:

  “您在我们这里待得太久了,待得太久了……”

  鲍里斯在医生的声音里觉察到一种不友好和掩饰不住的怀疑。传来刚才寻找女炊事员柳霞的那个短腿女人讨好奉迎的冷笑声。

  “我们这儿不是疗养院,是卫生营!我们每个床位都要计算着用……”护士长说话够厉害,这个有着一副圣像般的仪容和一双仁慈眼睛的女人,曾经轻率地随口决定中尉只需要进行两周治疗,可是他却辜负了她的愿望,躺着,躺着,没个完。

  中尉伸开四肢躺在公家的病床上,无可奈何地笑着。

  他眼前浮起一幅景象:有一次,一个西伯利亚小伙子用螺丝扳头结果一只已经受伤的野鸭子的性命。鸭子被血憋得换不过气来,尖声哀叫着,痉挛地抓着船底挣扎,两小伙子却不住地用扳头敲击鸭子的头。鲍里斯甚至记起了敲打布满羽毛的头骨时发出的又钝又闷的声音。

  是嘛,结果是他鲍里斯占了什么人的床位,白白地吃掉了什么人的面包,呼吸着别的什么人的空气,就这么懒得动弹地躺着,而他们,这些真正的人,此刻却在代替他作战。

  鲍里斯强压着满腔火,低沉他说了一句:

  “那你们把我扔到……污水坑里去……”

  那位护士长平时听够了奉承话,善于借权弄势,纵惯于男人们的殷勤周到,这一下竟气得浑身哆嗦,医生两眼慌了神。这位已经不太年轻的,被战争弄得精疲力尽的医生由于整个卫生营都清楚的原因,对护士长怕得不行。这样一位脸蛋象圣像的女战友要玩弄个把这样的窝囊男人于股掌之上,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为了营造一个安乐窝,她会使他和原先的家庭离异,等战争一结束把他带到南方哪一个小城,在那里定能有餍足温暖的日子,之后就能对这类窝囊的男人颐指气使上一二十年,让他做牛做马到死为止。

  “我不要看作这表里不一的假慈悲!”鲍里斯直视着女护士长傲慢的脸,毫不容气他说,他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又补充了一句,“你出去!要不我就把你缠的绷带全扯下来……”

  “你敢!”护士长说道。

  “你给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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