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牧童与牧女 | 上页 下页
四六


  医生用乞求的眼光望着护士长,把跟着她的那些人全赶到门口。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把这个英雄绑在床上!打一针!”护士长大声宣布,为的是让其他帐篷里的伤员都能听见。

  “这难道也是一个女人?!”鲍里斯觉得怒气在消退,内心怅惆地自问了一句。

  “这一下可惹祸了!……”不知哪一个伤员埋怨了一句,“你这一来连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坏婆娘。少见的毒蛇!”

  “好啊,真够英雄!”

  鲍里斯身上的棉被掀掉了,值班女护士把灌满了药水的针筒瞄准着他,左手手指夹着一团湿棉花,中尉听话地把身予凑到针底下。

  “不用绑了,请打吧……”

  值班护士偷偷把棉被替他盖好,然后到候诊的帐篷里故意大声说她完全按命令执行了。说是这样整一整有好处。本来嘛,这些伤员都放肆透顶,简直都没治了。

  由于针药的作用,鲍里斯浑身软绵绵的,脑子已经迷迷糊糊,嘴里还说着:“是啊,这也是一个女人……”

  他醒来的时候,精神萎顿,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外面大滴大滴下着雨,打在帐篷上象小鸡在啄食似的。传来很远地方森林的喧嚣声、峡谷里积雪下滑的沙沙声,杜鹃的啼声……

  深夜时分,卫生营主任医生突然来到帐篷里。他穿着军大衣,戴着压到耳际的船形帽。皮靴统子雪亮闪光,打湿的靴面上粘着几片隔年的烂树叶。看来,这个人在树林里散过步,思考过家庭问题。鲍里斯经过那一番精神激动以后,视觉、听觉和感觉都变敏锐了。

  “还没睡吗?”医生撩起湿大衣的下摆,坐到中尉的床上,擦着眼镜,毫无表情地宣布:“我决定把你转到后方医院去!”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撇了撇有着白色伤疤的嘴唇说:“在行军的条件下,心灵上的病和骨髓炎是没法治的。”他忧伤地补充了一句:“至于慈悲嘛,我理应告诉你,从来是表里不一,虚假的,而在战争里尤其如此……”

  医生想说说话,但鲍里斯疏远地沉默着,等着他离开。雨越下越大,打在帐篷上的声音单调,乏味,催人欲眠。

  “道路愈加泥泞难走了,”医生心里想着,嘴上说了出来,他站起身,在低矮的帐篷里不得不俯下身子,“我对你有个忠告:不要把自己和别人隔绝,要承认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要不,孤独会把你压垮,而孤独感要比战争可怕得多……”

  医生在外面还站了一会儿,啪地打开了手电,叹了一口气,就踏着缓慢的、拖沓的步于向黑暗中走去。

  帐篷里一片宁静。雷声和伤员们睡梦中的呼吸反而突出了这宁静的氛围。鲍里斯合上了眼,身心松快,他感到满意,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来惊扰他,他可以躺着,什么也不想,没有任何烦恼,而主要的是,不用强打精神,鼓起力量和意志以求继续生活下去。为了什么呢?目的究竟何在?难道是为了杀人或被人杀死?不!不!决不这样!够了!难道是为了取得胜利,然后凯旋而归?但是没有他也一样会胜利,这一点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当然胜利还不会马上就来。而他现在已经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精神,他的能量已经消耗光了,形神俱毁,心力交瘁……

  那么父亲和母亲怎么样呢?还有那句话:“俄罗斯人就能够这样死去!……”是呀,当然还有爸爸和妈妈。他们将感到痛苦,痛不欲生。但是或迟或早我总是要离开他们的,离开他们身边去另外生活。这不是一样吗?……”这时在他眼前马上浮起一个短短的、由两个音节组成的词“柳——霞”它萦回不去,清晰明白,如同被节日灯光照亮着一般。鲍里斯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让这两个照耀在节日灯光里的音节停留在自己眼前,不在它跟前作种种诉说,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含义,不让自己和自己的思想越过这悬布眼前的照耀着节日灯光的字面……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让自己相信一个说法:这个名字是他幼年在一个奇异的梦境里所见,这个梦继续演进着,恬静而惬意的梦,这个梦不一定会实现,因为它大过于美好了……

  行了,至于还剩下那句“俄罗斯人能够这样……”那么能够这样的人难道还少吗?他一生中说过的连篇空话和豪言壮语也够多了。“生活都是人各一面,死亡也是人人不同。人有选择死亡的自由,也许,是仅有的自由……”这句话出于谁之口?鲍里斯在哪里听到过它?这些话是对什么说的?啊——啊……

  “去它们的吧,什么话语、思想——全是折磨人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愿去回忆,什么也不愿去想呀!”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孤僻,既象是与世隔绝,疏远一切,又象是一无依凭,任由摆布:送他上哪儿,他就去哪儿,无论对他怎样,他都逆来顺受,甚至和医务人员也再也没吵过嘴,对谁也不顶撞。何必如此?有什么意思?

  对生活的渴望可以使人变得无比坚强——于是人就能够战胜奴役、饥饿、残疾、死亡,担负力不胜任的重负。

  然而,如果人已经失去了生的渴望,那时人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副包着骨头的皮囊。因此在前线常常有这样的事。一个很坚强的人好象是无缘无故突然象一只钻进沙滩里的蜥蜴,无声无息,变得性情孤僻,远离人群。于是总有一天他会以一种令人不由得不信的把握宣称:“我马上就要被打死了。”有的人甚至都给自己确定了期限:“今天或明天。”这些前线战士的话,总是,几乎总是应验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