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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在路上有一辆大车追上了中尉。站在车上精神十足地抖着缰绳的是什卡利克,他在医院里饱餐了一顿,对一切都心满意足,他尤其高兴的是战士们竟搞到了一辆大车——他们把车上的空箱子扔了下来,把赶车人推到地上,就关照什卡利克去追赶受了伤的排长同志。

  中尉高兴地爬上大车。一头扑在散发着一股老鼠气味的稻草堆上。路面坑坑洼洼,大车在压得很深的坦克车辙里行进时,他在车里被颠得上下震跳,滚来滚去,但是他已经疼痛和疲乏得感觉麻木了,始终昏昏迷迷地打着瞌睡。

  什卡利克不断抖动缰绳拍打着瘸腿马的两侧,还咂巴着嘴巴,尽说着他们巧夺大车的经过,赶车人本来都准备动枪了,可是后来战士们请他吃麦饼和菜根汤,连长同志又请他抽香烟,这赶车人才算息了怒气。

  大车陷进了泥泞的低洼地里,鲍里斯想试着帮助什卡利克、但看来两人的力气都大小。什卡利克叫了一声:“我来,中尉同志!”他动作麻利地跑到马匹前面,抓住马笼头用力拉。

  马匹开始往边上绕,避开洼地中间的大水坑,陷在泥里的车轮吱吱嘎嘎直响。水坑里塞满了树杆、碎木。鲍里斯低着头,坐在洼地另一边,背靠在一棵被车轮子压断的柳树干上,他听着马车压坏灌木的折裂声,听着什卡利克的大声呛喝:“驾!你这个畜牲!”什卡利克还压低了声音骂娘,以为中尉听不见。森林里吹过来树木表皮化冻的湿气,夹杂着鲜嫩树芽的香气,脸上可以感到微微漾来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暖风,而洼地和地面仍笼罩在寒冷的昏暗里。树林的深处闪现着一堆堆灰白的积雪,这昏黑和冷雾就是由此而起的。森林里潮湿,泥泞,难以通行,因而一片沉寂,而森林上空已经暖意盎然,鸟鸣啾啾,鹬鸟翻飞。暮然间一阵火光冲破了林中昏暗,一声轰响打破了沉滞不动的寂静,水洼地里腾起一股黄黄的,发出酸味的水柱。排长咳呛着,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不顾一切地向洼地冲去。就在他眼前,大车的一个轮子从空中砸下来,压倒了一些灌木枝析,滚了过去,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在渐渐消散的烟雾中,嚓叭一声掉进烂泥里,一股热乎乎的血腥气和火药味直冲人的脑门。

  什卡利克处事从来有点顾前不顾后。但是他呢?这个火线上的指挥员,蹩脚的一排之长,理应嗅觉灵敏,为什么也那么稀里糊涂?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危险?那儿不是明明竖着好几块画着骷髅的木牌吗?这是地雷工兵的警告牌。可他是怎么了?为什么竟连一个人在这种战斗生活里必须保持的一点警觉都会麻痹,丧失?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人呀!”鲍里斯说着,也可能只是脑子想着,他用手揉了揉浮肿发痒的眼皮。他茫然站了一会儿,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好象是要记住这杳无人迹的、不易识别的地方,这地方被坦克的履带和车轮子辗得遍体鳞伤,处处都是弹坑,他瞒珊地走在灰暗的林子里,在树林稠密的地方,春天的小鸟经过刚才一时沉默,重又婉转啼鸣起来,他朝卫生营走去,耳朵差不多震聋了,身体已受了内伤。

  他感到伤口疼痛,爆炸时的氧化物刺激着他的眼睛,可是心里却不感到一点痛苦。只是在好象被狂风吹刮空荡荡的身体里,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胸口,又猝然下坠,变成一种持续的钝痛,象在身体里灌了一滴铅水。

  鲍里斯觉得内心越来越沉重,简直不堪负担了。

  卫生营里真是人满为患。军官们可以优先包扎。但是鲍里斯根据战壕阵地上官兵一致的老规矩照常排队,而且让那些他认为伤势比他严重的士兵先上去包扎。他足足等了一昼夜才睡上观察台。

  。

  一个笨手笨脚又不爱说话的女护士不是把鲍里斯肩上这厚厚一层绷带用药水浸湿润开,而是把板结成梆硬一块的纱布咔嚓咔嚓硬扯下来,用棉花球擦了一下从伤口里冒出的鲜血,给他吃了一片白色的药片,然后回头愉眼张望了一下,自己也吞了一片。鲍里斯不觉朦胧飘忽,如断如续悠悠地做起了梦。女护士也同样两眼迷糊起来。

  一位架着老式金丝边眼镜的医生,生气而利害地闪动着一双湿润的眼睛,把鲍里斯推醒,用拳头敲了他一下肩膀,问他什么地方痛。“我不知道。”中尉精神萎靡,神情淡漠地答了一句,因为疼痛立刻象回声似地布满了他整个身体。医生困惑不解地看了伤员一眼:

  “你是在什么地方酒喝多了吧,亲爱的?!”他用探针刺了刺创口。

  血流得更加厉害了,淌到背上、肚子上,引起一阵阵麻痒的感觉。鲍里斯被抬离了观察台,给他打了针,用氨水擦了擦太阳穴,在肩头切了一个十字形的切口。

  卫生营的护士长对中尉说,再过一星期,至多两个星期,保证中尉可以归队。“好象不是这么回事,”鲍里斯心想,“肩上的伤不好侍候,一点也惊动不起,而且肩是关节部位,不容易收口。”不过他也懒得去想,一切好象都无可无不可,心想:“反正在那儿横倒都一样,只要图得清静。”鲍里斯不吵不嚷,从不骂人,也不要求撤退到后方医院去。他对于疼痛已经习以为常,因此总是老老实实地在帐篷里躺着或是乘在卫生营的汽车上转移,他看着周围的一切,经常的看着天空,看着云彩无穷的变幻,一种凄凉而单调的宁静使他象婴儿那样沉浸在混饨的朦胧之中。

  在一个阳光明媚,暖风薰人的日子里,鲍里斯单穿着一件胸口以下不开襟的衬衣从帐篷里爬出来,他把一条打过补丁的被子扔到地上,就坐在上面;树林里刚刚爆出的、非常醒目的,密密层层的嫩芽和林中雪花,散发出阵阵香气,水洼地里还残留着积雪,象是一汪汪肥皂水,从那里飘过来的却是融化的雪水气味和柳树花那种苦涩香甜味。他坐着,身子靠在一棵表皮象鱼鳞起伏的树杆上,他不知道树的名称,此刻他心里觉得十分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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