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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四章 死亡

  生命从无了时,

  痛苦难有尽头。

  彼特拉克①

  冬天公公撩起已经破烂不堪的白色大袍下摆,匆匆忙忙离开前线朝北方退去。被战争摧残得伤痕累累的大地重又显露出来,它借着阳光的温煦,融雪的滋润,为自己医治创伤,用绿草的细茸覆盖刀痕和弹坑。柳枝已经抽芽,山坡上紫罗兰遍地怒放,款冬花犹如点点繁星,雪花幼芽象尖尖的子弹头破土面出。一群群鸟儿飞过战壕,在战场上空也停止了鸣叫,队伍也变得杂乱无章。人们把牲口赶往牧场。母牛、山羊、绵羊羔用牙齿啃吃着低低的嫩草。管牲口的都不是牧童,一色的都是牧女,不是学龄的小女孩,就是年迈的老太太。

  吹来的风已经暖洋洋,带着一股潮气。战壕里的战士们眼看着融化了的雪水直流进堑壕,不免引动了乡愁。

  这时,在冬季战斗里减员很多的步兵团被调去整编了。

  部队一整编,刚转为预备队,年轻的中尉就找到了团副政委要求休假,干瘦干瘦的样子活象一条岁鱼鱼誊。

  副政委第一个感觉是:中尉想开一个什么样的玩笑,故弄玄虚。他想把中尉轰走了事。但是这个小伙子脸上那种深深的痛苦,也许还有什么别的表情,使副政委克制了一下,没有采取急躁的办法。

  副政委和中尉谈了一会儿,谈话以后,副政委自己也陷入了忧伤。

  “是这样,”副政委沉默了好久,才拉长了声调说道,嘴里叼了一支木烟斗。接着,皱起了眉头,重复了一句。这一回,音调拉得更长了:“是-这-样。”他心里在想:“虽说这个中尉年纪轻,一个基层作战指挥员,得的奖赏够可观了:两枚‘红星'勋章,其中一枚星光上的釉彩也已经打掉了,还有一枚‘军功'奖章。但是在这个年轻中尉身上总还有一点那个……有一点……可以看得出他身上有幻想气质,有点浪漫精神,富于浪漫精神的人容易情感冲动!他们也不怕牺牲。就象这一位满脸愁容的年轻骑士,他完全相信,爱情在生活里只有一次,世界上没有,也不会再有一个女人能比他爱过的那一个更完美。他说不定会不管你批准不批准,说走就走,投进他唯一的心上人的怀抱去放声一哭……”

  “嗯——是啊!会跑掉的,这鬼东西!”副政委心里很不好受,他既怜惜中尉,同时又感到高兴,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没有丧失人性。现在他既然已经陷入热恋之中,感到痛苦、忧伤,想求得自己的幸福,可是如果以后受处分呢……

  副政委心里也委决不下了,感到很难受。他焦躁不安,身底下的凳子叽叽嘎嘎直响,他又装上满满一烟斗辛辣的烟草、点上火,吸了一大口,然而用一种完全不是长官的口吻说道:

  “我说,小伙子,你别胡来!”

  中尉的眼睛里充满着忧伤。任何话语都已经难以使他回心转意。他似乎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至于什么主意,副政委并不清楚,于是他又捡起了种种活题:谈家庭,谈战争,谈第二战线,一心希望在谈话过程里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情。办法终于找到了。

  “等一等!”副政委竟一下子跳起身来,象踢足球似地一脚把凳子踢开。“你真是生来有福气,柯斯佳耶夫!你走运了!这就是说,你可不能玩牌罗,既然在爱情上走了运!……①”副政委想起了方面军政治部正在招收年轻的政治指导员参加短期训练班。既然团里的许多政治指导员在部队进攻时都已经牺牲了,他就决定动用自己的权力派遣柯斯佳耶夫中尉去参加训练班,以后就任命他当营教导员,这个年轻人书读了不少,也经历了战场的考验。

  “你可以顺道去弯一弯,但是开学以前必须赶到!在那儿耽一昼夜够了吧!”

  “我有一小时就够了。”中尉好象也并不感到高兴。他长久以来就苦苦熬着,一直在等待着有那么一个时刻。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可是尝够了种种苦处……

  “把地址告诉我,还得给你出个证明。”

  “我不知道地址。”

  “不——知——道?!”

  “连姓什么也不知道。”中尉垂下了眼睛,沉思起来。“我有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有时候又觉得不是……”

  “你可真有——能——耐!”副政委带着更大的兴趣仔细端详着中尉:“今后准备怎么生活?!”

  “对付着过呗。”

  “你走吧!你这个人呀!”副政委毫无办法地挥了挥手。“晚上上这儿来领口粮。要不会饿死你的……”

  他在想什么呢?他希望着什么?他有什么幻想呢?他在想象相会时的情景:一切会是个什么结果,这别后的重逢将是怎么一幅情景。

  他到了村子里,往长凳上一坐,这长凳就放在离她家不远的两棵象门柱般矗立着的杨树中间。他记得这长凳和两棵杨树,因为他最后一次看见柳霞就是在那里附近。他将一直坐在长凳上直到她从农舍里走出来。如果她径直从他身旁走过,视而不见……他就立刻站起身来,上车站去,永远离开。

  但是他仍然深信不疑,她绝不会就这样从旁走过去的。她会停下来,会问:“鲍里卡,你从前线开小差跑回来了?而他为了吓唬她,会说:“是的,跑回来了!为你开了小差!……”

  事情也正是这样:他坐在两棵杨树下面的长凳上等待着,从头上的船形帽到脚上的皮靴都糊满了尘土,杨树已经爆出了沿着动液的白色嫩芽。柳霞手里挎着一只家常的提包出来了,她锁上了屋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一步步走近他。说来也奇怪,她还是穿着那件黄色的连衣裙,还是那双便鞋。只是鞋子已经磨坏,鞋尖也走样了,裙衣上的黑色饰带不见了,镶袖上的皮毛已经磨光,两片袖口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柳霞眼神忧郁,脸庞消瘦,双眼深深下陷,神情专注内向,辫子还是照老样子盘在脑后,她变得老成持重,神情严肃了。

  她竟从身旁走了过去,这个女人显得有点难以捉摸地陌生,严肃。

  没有办法了,只能往车站跑,赶快回部队,到前沿阵地去,参加战斗以求一死……

  但是柳霞放慢了脚步,非常慢地转过头来,好象她的脖子疼痛似地:

  “是鲍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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