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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鲍里斯还没有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震动,只觉得那没有干透固而冻硬了的领子象一圈箍一样卡着脖子,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那硬梆梆的领子使他感到呼吸也困难;脑子里象塞了一堆乱草,几乎转动不了,思考力迟钝得每一转念似乎脑瓜就会叽叽嘎嘎响,但是眼睛、鼻子、耳朵、特别是那颗心,经过昨天一夜的快速运转,现在倒是能转动自如,剧烈地工作了。他的眼睛看得见那个伪警察家还在冒烟的农舍,看得见被烈火烧得蛾曲的杨树,鼻子闻得到那烧焦尸体的令人窒息的臭味——村民们这一场火,把这个叛徒内奸,连同他的骟猪、家畜、奶牛和全部家当都化为灰烬:如果有谁真正惹恼了这些温顺的、善良的人们,那就发抖吧,乌克兰人是很少发怒的,但一旦动怒就不可收拾。火烧的现场传来抑制得低低的、不带哀诉的哭声,警察的妻子和孩子们,上帝保佑,总算幸存了下来,没有被烧死,但他们没敢放声大哭,不敢诉怨。

  就这样,他的眼睛、嗅觉、听觉活动着,紧张地在搜寻着什么,至于究竟在搜寻什么,倾听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心却一个劲儿地收缩着,收缩着,好象马上就会找到一个角落,就在那里安顿下来,或者相反,就在那里爆裂,或者停止跳动。但是距离停止跳动还远着呐,倒是悲伤和忧愁就在眼前,可是中尉暂时还不会理解这一点。他忙忙碌碌围着汽车跑前跑后,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还伸手摸了一个姑娘绊红的面颊。“好一个红苹果!”他惊叹了一声。从前他不要说伸手去摸,即使是带点非分之想对姑娘瞧上一眼他都不会有胆量。连长菲利金从心底深处对排长身上在这短短时间里的变化感到震惊,不由得热情地惊叫起来:

  “好哇,鲍里斯,有男子气概!”

  中尉正想说句玩笑话来回答这位军校的老同学和战场上的老朋友,但终于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就在这时候,柳霞从那破旧的微微倾倒的农舍里直向车队飞奔过来,头上胡乱披了一条羊毛头巾,脚上还穿着那双黑色的便鞋,一条大辫子在背后甩动着。她奔到跟前,就当着众人的面亲吻着鲍里斯,然后就往汽车上爬,战士们拉她上车,那件漂亮的黄色连衣裙胁下裂了个日子,鞋子也掉了一只……柳霞把曾经在她家里住宿过的所有战士都吻了个遍,这些人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那么亲近。她高声他说着,要他们照顾好中尉,当一一嘱咐完毕,她又淘气地笑了起来,还叮嘱不要再给什卡利克喝酒了……

  在别处宿舍里借宿的战士们羡慕得惊叹不己,他们坚持要求柳霞也要想着点他们。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替她脱下一只鞋子,把里面的雪倒掉。柳霞扶着马雷舍夫的肩膀,只用一只脚站着,说着玩笑话应付那些战士,目光却一直在寻找鲍里斯,他一会儿被找到了,一会儿又从她视野里消失,她嘴里不断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柯尔涅依·阿尔卡季那维奇给柳霞穿上鞋子,说道。卡雷舍夫给柳霞整了整头巾,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车队就象站立了好久的马队一般,猛然开动了。鲍里斯把柳霞一把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军用挎包的搭扣刮着了她的鼻于,她只觉得鼻子很痛。

  “中尉!中尉!”司机煞住车,催促着排长,“车队开走了,我不熟悉路线。”

  从旁边驶过的汽车上的士兵们,嘻嘻哈哈地叫唤着什么。

  “从前还兴祷告一下,”柳霞说道,手指拨弄着他军大衣的领子。“可是我们又不信教。我们是无神论者……要不然能象老古派的乡下女人那样大哭一场也好……可我们又都在学校里念过书。都不行!”

  “是呀,是呀!那可不行!”鲍里斯回头看着一辆辆汽车,含含糊糊他说着,轻轻地把她推开。“还哭哪!你都冻僵了!回去吧!”

  他跳进司机舱,砰地关上铁皮的车间,却又立刻把它打开,想请求她原谅这样粗鲁地和她告别:我一定使她感到受了委屈……当然……难道可以说这样的话……但是汽车进足了劲儿吼了起来,猛地一冲就疾驰而去,把排长一下子摔在座椅的靠背上,柳霞被抛在后面了,隐没在尘雾之中。她就这样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一个恫然若失的,困惑不解的柳霞。

  战士们在汽车上旁若无人地唱着,叫喊着,吹着口哨。烟蒂还在踩脏了的雪地上冒烟,路面上空一串串青灰色的烟圈还在打转,而车队却已经驶出村子爬上了斜坡,领头的一辆汽车已经马上要驶进森林了。

  “地址!”柳霞失声喊了一下,就飞跑起来。“我的妈呀:地址!……”

  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地追赶着车队。但两条腿怎么追得上汽车呢……

  那辆正面象猪脸那样的外国汽车在松树林子的边缘擦过一根又一根松树的枝干,于是高处的雪纷纷落下。就象舞台上降下帷幕一般,遮蔽了生命和万物,松林静悄悄,一片冷漠,林子深处幽暗无光,就是在那里,游击队员们吊死过那个色迷心窍的外国鬼子。

  柳霞站住了。

  要地址有什么意思呢?要来何用?时间放慢了脚步,停止了一个夜晚,现在重又飞跑起来,它毫不留情地计算着人的生命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夜晚过去了,它带来了新的一天。一切都已经难以补救,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一切都曾经有过,一切都已经过去。

  另外一个车队从柳霞身旁驶过。战士们指指点点,议论雪地,议论农舍,议论柳霞的腿。柳霞已经没有力气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只会摇摇晃晃弯下整个身子作礼,嘴里反复说着:

  “愿你们全都平安……愿你们全都平安……”

  她回到家里时已经差不多冻僵了,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鞋予冻得象石头似地敲在地上咚咚直响。头发上都是雪花。湿辫梢冻成了冰,象一个铅锤敲打着她的背。柳霞连衣服也没有脱,就象一头小狗呜鸣咽嗥叫着,钻进被窝,下意识地希望还能感觉到昨夜的余温。

  这房子已经被后勤部队的战士占用了。一名年过中年,然而身形矫健的中士,敲了下房门,走进房间就解释起来:

  “刚才门开着。我们以为房子没有人住……”

  “住下吧!”

  柳霞一面抖落脚上的鞋子,一面用力把被子拉上来盖在身上,她想紧紧地靠着些什么。她牙齿打着战,从她麻木的嘴里发出一声声越拖越长,越变越细,越来越沉痛压抑的哀号。她那乌黑幽逢的眼睛里出现一种变幻莫定的闪亮,无动于衷的眸子好象结了一层闪闪烁烁的冰花。眸子的里面似乎已经掏空,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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